48 異父異母姊弟

異父異母姊弟

一般來說，大多是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但異父異母的也有。比如，一對已異離的男女，各攜帶與前配偶所生的子女，結合重組一個新家庭，這家庭裏的下一代，便是異父異母的兄弟姊妹。但我這兩個學生，並非如此，他們不在同一家庭。

我於五二年開始執教，那時是二次大戰後的七、八年。在學生身上，我還可以看見戰爭留下的創傷。

他們同在一班，都超齡了。男的懶惰，不時欠交功課，性情暴躁，說話粗魯，常常出手打同學；個子結實，剪平頭，有一雙永遠充滿憤怒的眼睛；綽號「牛精良」。女的年紀稍大，成績平平，很守規矩；但整天鬱鬱不樂似的，太沉默寡言了，甚少與同學交談；綽號「啞女」。

男的在校犯了規，我約見他的母親。她說：他不是我親生的，我管不了他，他也不會聽我的話。我也沒有甚麼好說了，但她卻很關心地問起那女的在學校的表現。我反問她這女同學是否她的親友的子女，她慌忙地搖頭否認。沒有再去追問，回答了她，她很留心聽我的每一句話。

學校規定，班主任每學期進行一次家訪。在下學期的家訪，我第二次到那女同學家去。她無父無母，與祖母相依為命，住一個位。也許已是再次見面，祖母說話也多了。我們談了一會，她便叫孫女上街去買東西。原來她有意把她支開，要向我說出心裏的話。

這女同學的父親，在日治時，被拉壯丁送去海南島，從此音訊全無，傳聞在苦役中死了。婆、媳、孫三人，伶仃孤苦，無法生活下去；為了一老一少，母親改嫁。改嫁後，常常偷偷地從後夫家，把米和錢送來，讓祖孫度過了最艱苦的日子。那女同學知道這是生母，但總不和她說話，稍大了，一看見她來，就跑到街上去。祖母託我勸導這女同學，要原諒生母，不可傷她的心。

我在別的同學的家訪中，一位家長對街坊的事很清楚，告訴我那女同學的生母，就是改嫁給那男同學的父親。男同學的母親，是在盟機轟炸黃埔船塢時，給炸彈的碎片殺了的。

我曾嘗試開解，這異父異母的姊弟。但他們一察覺我打算談及，便掉頭跑去。我想和他們說些甚麼呢？他們假如心裏有恨，該恨的是戰爭。他們要敬愛那母親，她接濟了女同學和祖母，她為男同學洗衣煮飯……。

這兩個同學，沒有讀完小學，便當童工去了。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六日

《三言堂》選輯之一：回眸時看（2000年2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