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孤城樓高處欄干已無人 (陶傑)
13 孤城樓高處欄干已無人 (陶傑)
司徒華先生即使在生,也是一位古人,他的擇善固執、千金一諾、對誠信和善良的信仰,令他不太像現世的中國人。
他相信道德、勇氣、謀略,認為在一個荒謬的亂世,缺一不可。他的道德來自他的職業操守,勇氣來自抗戰和貧窮過來的憂患,而謀略─一些人叫做政治智慧,來自他早年和共產黨有往來。他把共產黨的一套和組織力,最終用於與之對抗,這套絕門秘技,在香港沒有幾人懂得,司徒華是香港的一位奇人。
他早年對政治熱衷,是因為理想。在司徒華身上,可以了解當年為甚麼那麼多人奔赴延安。司徒華一身兼備瞿秋白、周恩來、潘漢年三種人格,浪漫而忠厚,大勇而富魅力,然後是對人性軟弱和陰暗面的了解。
其人、其事、其字,幾十年來,許多人指司徒先生「偏激」。但是當他離去,罵過他「偏激」的,方知道自己的平庸;罵過他「頑固」的,方識自己的懦弱;不滿他「霸道」的,始了解自己的鄉願。他只不過對人世間的事有許多鮮明的看法,但在一個以全無觀點為穩重的社會,司徒先生的稜角每被視為異端。
如果今日捧他的政敵是真心,那麼在他生前對他的詆譭即是謊言;如果他生前罵他是真話,今日對他的「肯定」即是虛偽。司徒華先生對此洞若觀火,他對中國政治的污穢和卑劣知之甚深,他的逝世,是香港進入一個沒有司徒華的政治世代時,許多人不會有的睿智和頓悟。在香港這片狹小的地平線上,他生前孤獨而不寂寞,死後卻是一個雖有許多隨眾、卻又是絕後的人。
聖誕前探望他的時候,氣色尚好,論中國的前景,一股剛誠之氣,讓人感到他血猶赤,心仍熱。我與他談到許多往事,我告訴他,去過他的家鄉,看見綠色的田野,絢麗的落日,與夕陽中矗立的許多碉樓,我代他登臨了抗戰末期他氏族的十六位子弟死守抗敵的一座炮樓,在牆上,我在殘留的血跡上按下了掌印,向一個英雄的姓氏致敬。
開平的日落,維港的煙波,我想起一位悲劇人物的詩句:「欄干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他摘取頭一句成為他的書名,以誌心境。日暮人遠,孤城樓高處,欄干已無人,他下樓去了,手上的燭光化成天邊的一顆幽明的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