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雍正為何對鄔思道網開一面?(游順釗)
雍正為何對鄔思道網開一面?
──評《雍正皇帝》的虛構人物
游順釗
前言
司徒華兄的《胸中海嶽‧雍正三四事》裏有這句話:「二月河的原作,篇幅甚巨,恐難得閒暇去讀。」這是我頭一次碰到二月河這個名字。歷史小說嘛,國內每年都推出多種,可讀的固然也有,但差的也不少。那末,少看一兩本委實無關重要。因此我對此書亦沒再留意。可是零一年九月間,一位朋友送來一套《雍正皇帝》,但連字條都沒附上一張,像是說那麼多人在談這本小說和爭看據它改編的電視劇,似乎我也應拜讀一下。這兩個偶合,可說是我寫這篇書評的引線。我十一月間把稿投給《明報》,但編輯認為太長,要減至兩千字,亦即要我刪去一半。其實初稿時,我已把內容和文字盡量濃縮,卻沒想到還要再來一次腰斬。今年(O二年)二月廿二日見報時,編輯把題目改為《雍正為何對鄔思道網開一面?――評〈雍正皇帝〉中的虛構人物》。司徒華兄體念我為這書評斷斷續續地花費了整個暑假而不能整篇刊出,便建議把全文收入他這本結集裏。我衷心感謝,他如此珍惜我這一點點的心力勞動的盛意。
在構思這書評時,我看到楊啟樵的《小說、電影與歷史――評〈雍正王朝〉的謬言妄語》(見《新亞學報》二OOO年二十卷,1 – 27頁)。楊氐雖承認「小說、電影不可能是歷史的復原」,但因二月河「寫得太離譜」,所以不得不嚴厲地批評他。可是二月河寫的畢竟是歷史小說,單憑史實的差距立論,楊氏批評的繩索未必能套到二月河的脖子上。我以為在歷史小說裏安排一些虛構人物,增添一些跌宕情節,是有所需的,只要不悖情理,有利於歷史反思,且能使故事引人入勝。
接着我又讀到,刊於巴黎《歐洲時報》的山西長治市宋謀的評論特稿《信口開河二月河》。該文分三天刊出,可惜我沒看到第一天那部份。宋謀引了二月河對記者說的一些狂妄言論,例如「我這樣寫出之後,沒有專家敢挑我,因為我拿的是第一手資料。」宋謀指出二月河在《雍正皇帝》裏對一些史料的恣意竄改和為書中人物代擬的詩詞的不倫不類,可算挖苦透了。然而,宋謀的評論沒能把他小說裏的潛毒圈點出來,好讓讀者和觀眾有所戒備。因早知篇幅的限制,在初稿裏我也沒能把這些話寫進去。在寫這書評過程中,我還感到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處境很微妙,甚至可以說帶有點危機性。但由於同樣的原因,文中也沒能提到。在此順道簡略地交代一下。
中國文學,特別是很介入的那一類,一向受到官方的干擾,上世紀卅年代以來便如此,大家應該記憶猶新。批評就是打擊,很不得人心,所以近年來,對文藝的批判運動已斂跡得多了。是當權的吸收了經驗,學乖了吧。但代之而起的是甚麼呢?我不想從太壞的方面推測,只考慮這樣的一種情況的可能性:如果當權的認為鼓吹某種意識形態會有利於鞏固他們的權力,但卻礙於違背當代的民主趨勢,生怕產生反效果,不敢公然啟動宣傳機器,他們就得另想辦法。正好這時候,他們的念頭和某些文藝創作裏有意無意之間所宣揚的不謀而合,他們就會抓住機會,來個順水推舟。而你也在這個時刻,批評某部作品有這種壞傾向,那你的批評對象是作家而不是他們,你會很容易地被誣衊為打擊作家,干擾創作自由,蒙上這不白之冤。如果你因礙於過去幾十年文藝界所受的壓制而不大願意批評,那麼這群高高在上的,帶頭看《雍正王朝》的熱播,欣賞劇裏鄔思道那套毫無道義原則可言的「鑒識帝心」的政治手法,就會被吹捧為「與民同樂」了!所以我感到中、港、台的領導層對這本小說和這部電視劇的態度太曖昧,他們不致於對社會的意識形態的動向那麼麻木和無知吧!
去年(O一年)十二月十四日來自大陸、香港、臺灣,共有五位作家,應邀在巴黎開了個討論會。我在現場上把上述我所憂心的文學批評現狀向中國作家莫言請教。他似乎不覺得是個問題。他回應時說了這樣的一句話:「江澤民的意見是個人的意見。」是真的嗎?這句話拿去當面頂撞有權勢的人物是有膽識、理直氣壯的,但用來說服大眾就乏力了。我聽到這句話,也不想再多費唇舌了。香港作家梁秉鈞(也斯)也在台上,不知他當時有何感想。
在自己的專業裏,已發表或還沒發表的論文,只要有機會我總要修改一下。但這次蒙司徒華兄把這篇小文收入他的新結集裏,我想我應維持文字的原貌,使在文風和態度上跟他一致。望讀者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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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王朝》是中央電視台的一套熱播劇。首播時,全國收視人口超過一點八億。此劇是據二月河長篇《雍正皇帝》改編的。去夏初讀,看了頭幾回,覺得不錯,手法和作者的名字一樣新穎。二月河這個筆名,想是真名凌解放的演譯,暗示二月河水快解凍的佳訊。可是讀下去,卻發現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很值得商榷。
兩個虛構人物
涉及康、雍間奪嫡事件的史學文章不少,其中以王鍾翰和馮爾康的研究較有代表性。《燕京學報》三十六期王的《清世宗奪嫡考實》認為胤禛(日後的雍正)的勝出不道義、不光彩。王文似失諸史識。稍近,馮爾康除了八十五年的《雍正傳》外,還有在《故宮博物院疏刊》八十一,三期的專文《康熙朝的儲位之爭和胤禛的勝利》,有力地駁斥張孟劬《遯堪文集》引用有關胤禛塗改遺詔的傳聞,而王是張氏弟子,這篇文章也就間接地批評了王文的偏見。《雍正皇帝》雖是歷史小說,但若跟上述兩位史家的意見比較,可看出二月河既不接受王在倫理上貶斥雍正的觀點,也不遵照馮的一分為二的剖析。在他筆下,雍正被寫成在人際方面仍不失為一個值得同情的親王,在政治上則是個較有作為的君主。為配合這樣的刻畫,他頗費了些心思去創造兩個重要的虛構人物:喬引娣和鄔思道。
這「虛構」是廣義的說法。只要在沒有史實根據而憑空編造事跡,大肆渲染,就應當算是虛構,至於歷史上有無其人,則不關重要。鄔思道和喬引娣均不見於《清代名人軼事》和《清史稿紀表傳人名索引》,說是虛構絕不過份。其實歷史小說或戲劇裏,為了情節的發展,增補一些跌宕情節,抒發感情和見解,安排一些虛構人物是有所需的,只要不悖情理,有利歷史反思,並能使故事一氣呵成。明謝肇漸認為小說不必真有其事,若必要有其事,「則看史傳足矣」。另一方面,有份量的虛構人物和事件,也最能反映作者寫作時的深層構思和心態。細析喬、鄔兩虛構人物,可察知《雍正皇帝》的脈絡和運作。
雍正的鱷魚淚
金聖歎評點《西廂記》說:「畫雲者意不在雲也……固在於月也。」如果喬、鄔是雲,伴的月當然是雍正,但他們是有明顯的分工。喬的虛構是為了粉飾雍正私生活,顯示他態度嚴肅,不好色,不忘舊愛。作者強調他把她調到宮裏,不是為了拆散別人的愛,折磨他政敵胞弟,只因她酷肖他的舊戀人。教讀者對冷面王雍正產生好感!可惜二月河筆下的雍正不是個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溫莎公爵。
在權力鬥爭方面,作者給雍正安排了一個傷殘得像孫臏的鄔思道。此人神機妙算。他「妙計」為雍正急籌巨款,跟孔明草船借箭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各為其主時,孔明也有失策之時,而他向雍正所提的預見,都是萬無一失的!他的「智鑒識帝心」,洞察康熙的心理,看透他主子各政敵的動向,端的是個先知。用這些虛構的「鑒識帝心」事跡來說明雍正因此獲取父王的賞識,從而加強雍正原無奪嫡的野心那個形象。要讀者相信,由他繼位,是康熙細心觀察後作出的選擇,是各兄弟的才幹和人品不如他的結果。然而在一些史實的交代時,卻令作者顧此失彼。登位的那天晚上,雍正把雍和宮裏全部內眷殺光滅口。連他唯一的心腹愛弟胤祥,按鄔的估計,若不小心,也將難免遭他毒手。這些同是出自二月河手筆的情節,都掌摑雍正那大言不慚的壯語:「我寧可不得天下,斷不肯枉殺無辜」(上冊四百八十六頁)。雍正的虛偽,並不多見作者的貶責。書中多次寫他為眾兄弟灑淚的情景,都是鱷魚眼淚,是引不起讀者同感的。我們難免要問鄔思道為何要扶助這個虛偽、狡詐的「一世世陰梟雄」。
更不可思議的是登基之夜大開殺戒時,雍正竟給鄔思道網開一面!作者的離奇處理,看來只有兩個動機。首先要維護鄔的心術不正的絕對紀錄。其次表示雍正還有點「寬典厚恩」(中冊一百六十八頁)。對鄔網開一面,其實是為雍正而開的。作者對雍正為人的姑息態度是很露骨的。
一種「雅騙」
鄔思道那套「鑒識帝心」政治手法,目的是要準確地窺察主子及主子的主子的內心動向,輔佐自己主子實現他的野心,取得他的賞識。在整個釋讀主子們心態的過程中,並無道義原則可言,遑論法制、民意等觀念。手段就是目的。若今天還要炫耀這種心術,使它在稍有點權勢的人裏引起共鳴,以為這是高境界的人情練達而群相效尤,那就和現下強調民主法制的時代精神背道而馳,定會帶來政治上的大倒退。試想這種自下而上的單向心術,滲進社會各階層,它的惡劣影響將多嚴重!人際關係將縮減而淪為忖度與奉承的把戲。那時候,真的要哀嘆一聲「人間何世」!所以鄔思道是散發政治蒙藥的一個潛伏性人物。記得家父曾說過,鴉片像芙蓉一樣香,所以使它更容易吸引人,迷人,麻醉人。
《雍正皇帝》固不能與鴉片比,但它的可讀性強,趣味性高,若不用批評的眼光去讀,也可以變成一種「雅騙」,也不能藉口俗語有云「愈把它當回事就愈是回事」而不指出這類危險傾向。二月河《雍正皇帝》的電視劇,我還沒看過,但望鄔思道不是照原著的精神搬上熒光幕去,更不是把他的「心術」變本加厲地向億萬的觀眾宣揚。
(原載二OO二年二月廿二日《明報‧世紀》版,「前言」部分乃作者特為本結集補上)
夜聽春雨
《三言堂》的「一言」(之七) 司徒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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