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會展書展,我例牌將華叔的著作,整套排列在攤檔中央最前端,擔定一張靚苐,供華叔坐定定會客,替讀者簽名蓋印,兼吹水聊天。
幾忙都好,華叔總會抽空數日,由朝到晚,坐鎮書檔,無生意時,他愛翻揭周遭的書,連《老懵董》、《掃把頭》等cheap貨也睇得津津有味,品評兩句;我最怕他得閒,因華叔會捉覑我跟他說古論文、咬文嚼字,最攞命者,是探研古文,吟詩作對,嘩!大佬,講一兩嘴冰心、朱自清還頂得住鎹!佢老哥底子深 厚,不是魯迅、蘇軾,就是辛棄疾、龔自珍,甚至岳飛和弘一法師的,都琅琅上口,咪玩喇!
我頂了十三年呀!
通常,我要借尿遁,捉個文學根底勁爆的同事去「招呼」華叔,才能虛掩材料有限的窘相,唔知精明的華叔,有否看穿呢?其實,同事們都須輪流「應戰」, 才能跟華叔「戰鬥到底」,一年捱過一年,搞鬼的,是華叔每年收檔前,總振臂高呼﹕「風雨不改,明年,書展見」,哦!不過,大家愛聽華叔講古,因定必學到嘢!
華叔從不吝嗇他的所學所知,只要有人敢問,而佢又識的話,無不細說從頭、傾囊相授,做個好老師。
當今中國教育(尤其是香港),已令學生哥再不懂中國文化。華叔說,愛國者,先要愛自己國家的文化。咁又係喎!對民族文化毫無認知,哪有感情,怎有歸屬感?如何愛國?
中國舊體詩,不僅展示個人學養的高雅,或被吹捧為什麼中國文化瑰寶、古物遺產,而是世界獨一無二的文體藝術、彰顯民族驕傲的實體;現中國課堂,棄如廢履,無人珍惜,教師不教,學生不學,遲早失傳,將來,得須用碳14考核出土年期。
華叔孜孜不倦,撰文著書,傳授舊詩格律常識,導讀平仄押韻,講解絕律黏對,連給小朋友看的故事選輯,也來一篇《一三五不論》的詩律教材。在《隨風潛入夜》一書裏,他就淺白地解釋絕詩律詩,五言七言的關係,又教大家平平仄仄平的黏對準則,佢咁做,是想大家愛惜中華傳統文化。
不知道,挾覑巨款移走美加的高幹子弟,別國時,有無順手帶本《唐詩三百首》去呢!纒!
華叔說,細時不愛自家文化,大個不懂愛國,所以,他不遺餘力,弘揚國學,薪火相傳。
華叔又話,先要對國家、民族、文化有承擔,才算係個知識分子。收到!
有一年書展,有件牛龜咁巨大的長髮憤青,特意到我攤檔,尋釁滋事,頂撞華叔,即場高呼共產黨萬歲,奈何華叔如老貓入定,氣定神閒,答辯無阻,還勸服該「鹵友」,買了他一本新書,並免費加送簽名,和氣收場。
華叔指該人不壞,只不過讀書少,知識不夠,缺乏分析能力,看不清共產黨的本質,人云亦云,失去自我而已!只要用心多讀多思考,睇法便會不一樣,人生也不一樣。
華叔過人之處,往往源於他對事物有獨特見解,常獨排眾議,自成一家,就算同一首詩,他的觀點,有時會跟別人看法迥異,例如,他在《起看星斗》序言,引魯迅舊詩《亥年殘秋偶作》頭兩句﹕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一直以來,全人類皆將第二句那「敢遣」,理解為「豈可能讓」,其意是:
我驚怕秋天蕭殺之氣,怎能將春溫寄落文章。
華叔的語譯則為:蕭殺的秋天已降臨大地,寒氣使人戰慄,不敢講話寫作,但我卻勇敢地讓我的筆尖,寫下文字,給人間帶來春天的溫暖。
當別人看到瑟縮敗象時,華叔則感受到那是無懼「秋肅」、敢發「春溫」的精神鼓勵。
華叔證實患癌,眾人替他擔心時,他反而說這是上天的禮物,讓他考驗自己有否戰鬥到底的能耐和勇氣!
真吹脹!
華叔剛直不屈、堅毅挺拔的性格,可從他的獨立思維,和觀察能力反映出來。
華叔愛恨分明,咪以為得佢欣賞,他就會偏心袒愛。
華叔的《欄干拍遍》書名,撮自他敬佩的南宋猛將辛棄疾的詞《水龍吟》。辛棄疾一生力主抗金,主張革新政治,可惜,時不與兮,抑鬱而終。
《水龍吟》是辛棄疾借詞泄憤之作,悲痛自己人老無用,請纓無門,登樓遠眺,赫見中原大地每日風雨飄搖,即使拍遍欄干,也沒人體會,英雄只許潸然滴淚。
華叔出版《欄干拍遍》時,剛剛得悉患上第四期肺癌,即最末期、最嚴重的「絕症」,但他仍神氣地說:
在香港,不必登臨遠望,也會知道北方每天風風雨雨……我也逐漸老去,但不會下淚……活著一天,就奮鬥一天,抱著理想信念,直至瞑目,自有後來人。
我無欄干可拍,也不會去拍,省下氣力去做別的事。
華叔不知道手上還剩下多少日子,卻不作悲春傷秋,及無謂的哀愁灑淚,寫寫嘢,佢老人家,詩興大發,還衝動的替自己寫了一首七言絕詩﹕
一劍一筆甘澹泊,亦狂亦俠也溫文;
不流拍遍欄干淚,未悔無人倩袖巾。
華叔自勉一生無愧,對得住人,對得起自己,做人有原則,做事有信念,倘若有神靈的話,敢說對得起神靈,如此人生,夫復何求?
華叔寫作,著書立說,除了抒發情感,誨導後進之外,也是希望讓人看到他多層面和立體的原型。
華叔辭世後,各方好友撰文悼念,不是讚揚他是民主鬥士,就是中國良心、精神領袖,其實,他還是教育家之外,更是一個詩人、書法家。
不知道,香港文學史上,有沒有為華叔預留一張空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