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廿四味的苦

廿四味的苦
來信一封，全文一字不漏不易，抄錄於下。
「華叔：昨日收到××同學寄來，你在《三言堂》的一篇文章——《跨越苦澀》。讀後有感，彷彿回到童年時。其實，童年一切辛酸未覺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在艱難歲月的磨蝕中，早已練得一身銅皮鐵骨，寒暑不侵。『苦』，在我來看，無異一劑廿四味，清熱解毒，有益無損。／尤喜《化作春泥》中的《前言》，你對苦難民族的種種，情懷悲切，流露你對國家民族投放的感情，何等深厚和珍貴？／此祝生活愉快！／倍加尊敬你的學生×××」
此信文字通順簡練，不但沒有錯別字，連標點也用得很好。你猜想作者，是怎麼樣的教育程度呢？他只讀過小學，歷年都是全班成績最低劣的三數個，而且操行刁頑，幾乎不能畢業。
我曾在《明報‧三言堂》專欄，多次寫及他。三個頑劣的學生，搗亂課室秩序，班主任氣得幾乎哭起來，說要開除他們出校。他們卻伸出手掌，說：剛交了學費，如果開除，要還給他們學費。其中的一個便是他。為此，我特地為他們印製了一本學校日記，每堂給老師寫評語，監管品行。兩人爬上樹溫習功課，一個跌了下來，跌破了頭。上音樂課，老師打了他一下頭，他詐作頭是老師打傷的。這便是他。
九一年，我參加立法局直選，他來做助選的義工。清晨上班前，來替我在街頭派傳單；晚上下班後，來替我到街上掛宣傳板。後來，還寫信告訴我：他和一位老師上街掛板，學得很多有益的東西。我覺得他很謙厚，與在學時，完全是兩個人。
他曾對我說：「校長，你有一句話，我永遠記得：『希望你即使不能造福社會，也不要為害社會。』我做到了，而且還記著。」
他是台山人，母親曾來校，滿口台山話，父親大抵去了海外而無音信。一個哥哥，比他高兩級，離校後，吸毒，入獄，死在獄中。他畢業後，沒有升學，去做搬運工人，後轉做建築的紮鐵，都是粗重的體力勞動；再做水電工程判頭；最後開了一間水電工程小舖。
（○四年）十月廿二日《明報‧三言堂》專欄見報的《跨越苦澀》，記了我與他們十二個三十八年前畢業的同學飯。事後，其中的一位，把該文影印了副本，寄給了其餘的十一位。他平時沒有看《明報》，但我在該欄的每一本結集，都買了來讀，所以，信上提到了《化作春泥》的《前言》。
你喝過廿四味涼茶嗎？那味的確很苦。但他說：「『苦』，在我來看，無異一劑廿四味，清熱解毒，有益無損。」他不但「跨越苦澀」，還在苦中得到鍛煉，吸取營養，成長起來。對他，比做了醫生、律師、大學教授的舊學生，我更引以為慰安。
二○○四年十二月六日

《三言堂》選輯之五 俯首甘為（2007年7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