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素無大志

我素無大志

一位年輕教師，來信問我：「你曾試過看見好友達成了他們的理想，而自己卻為了『吃飯』而不得志的情況嗎？」他和一群朋友對音樂很有興趣，朋友們到海外深造，頗有成就；他卻為了生活，不能同行，留在本港教書。

我回答他：因為素無大志，所以從來未有感到「不得志」。這不是假謙虛的門面話，我告訴他一件童年的事。

那時候，我約九歲，讀小四。父親平時早出晚歸，很少和我們兄弟姊妹說話。他失業了，也許因而有空，一天，帶了我們三兄弟到宋王台旅行。坐在小山坡上，他問我們長大了做甚麼？哥哥說：要做一個科學家。弟弟說：要做一個將軍。父親聽了很高興，微笑對弟弟說：打仗是很危險的，槍林彈雨呀！哥哥和弟弟的學業成績都比我好，我一時想不出甚麼能夠達成的宏願來。這時飄下幾點小雨，「槍林彈雨」，這豈不是已經中彈身亡，我更說不出話。父親以焦灼的目光，等待我的答案。許久許久，我還是啞口無言，他才搖搖頭，嘆息幾聲。我使父親太失望了，一直內疚至今，但仍感到沒有說謊話是對的。那天，攝影的小販，為我們拍了一張相。哥哥一直保留這相片，幾年前我才複製了一張。現在，我還能從那相片，看見當時父親對我失望的表情。

投考師範，兩年制的羅師，畢業後是文憑教師，可晉升副教席；一年制的葛師，畢業後是小學教師，卻無晉升機會。我選擇了後者。教了六年小學，校長退休，由一位同事接替，另一位同事任教務主任兼教會考班的不服氣，辭去原任職位。我沒有申請，但因要接教會考班，兼任了教務主任。校友會開辦小學，我也沒有申請，卻被校友們推選為校長。七三年文憑教師薪酬事件，我因任校董會主席兼校長，較一般教師容易頂住壓力，便挺身而出領導了這運動，因而其後出任教協會長。八五年，在「港人治港」的呼喚下，參選並當選為立法局議員。八九年，當選為支聯會主席，實在是一種背負十字架的心情。我並不以為，這是一條甚麼「得志」的道路。

也許，我有一點「小志」的：「隨時隨手做點有益於人之事」（魯迅《書信‧致曹聚仁》）；「一個人活的目的，是使別人因為自己的活而得到快樂和幸福；自己因此也感覺到快樂和幸福」（○一年二月廿八日《明報》專訪）。

二○○一年四月十四日

《三言堂》選輯之三：滋蘭又樹蕙（2003年7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