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從韓愈到魯迅

從韓愈到魯迅

唐宋八大家，韓列其首，當然是文字的大師了。他在一篇畫記，曾寫下一句這樣的句子：「牛大小十一頭，橐（音托）駝（即駱駝）三頭，驢如橐駝之數而加一焉。」

這句子，大抵是記述畫中所繪三種動物的數目的：牛大小共十一隻，駱駝三隻，驢四隻。奇特的是，為甚麼不說「驢四隻」，卻寫作「橐駝之數而加一」呢？假如遇上笨拙的老師，恐怕會被刪改，再加上評語「囉囌」、「多此一舉」。

試讀一讀，倘原句改作如下又怎樣：「牛大小十一頭，橐駝三頭，驢四頭。」這樣，三句短句的句式都一樣，顯得平淡呆滯，而且沒有完結的語氣。現在，寫作這樣，三句短句的句式有了變化，顯得生動得多，而且有了完結的語氣，把上文作了小段的結束。

從韓的這句句子，我想起了魯迅《野草‧秋夜》的第一段：「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句子不也是很奇特嗎？為甚麼不寫作「牆外有兩株棗樹」，這不是簡潔得多嗎？為甚麼卻寫成，「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呢？五六十年前，《中華文選》初中一的課本，是收有這篇文章的，可不知國文老師教授時，怎樣去解釋了。來說一說我的理解，並望諸讀者賜教！

這是全文的開頭。文章的開頭，寫得怎樣，對全文有決定性的影響。魯迅這樣寫，起了這樣的作用：

一、奇特的寫法，造成懸疑，引起讀者的好奇。為甚麼這樣寫呢？於是有興趣讀下去。

二、營造了全文的氣氛。下文所寫的天空、星星、粉紅花、月亮、小飛蟲等等，都有詭秘的象徵性。文章開頭的寫法，與此配合。

三、重疊的用字，「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加強了句子的力度。

四、由所突出的棗樹開始，逐步引導讀者去看下面描寫的牆外的景像：「奇怪而高的天空」、「星星的」「冷眼」、「瑟縮地做夢」的「粉紅花」……像電影的慢慢地向前推動的鏡頭，讓讀者隨作者的目光，一步一步緩緩地觀察得作者所見，與其感情思想同步。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句）。大師們的名作，用字、造句、謀篇、寓意等等，大多都嘔心瀝血，匠心獨運的。精讀、重讀、推敲、深思，才能得到欣賞的喜悅，吸取得營養。

二○○三年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