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何處聽琴心_遊順釗
何處聽琴心 遊順釗
周年的反思
今年是我為紀念「六四」而執筆的第十三個年頭。隨歲月的流逝,「堅持」也慢慢地被視為「執」。質疑來自多方面,包括在一段時期關注「六四」事件的朋友。他們的話說得很婉轉。這期間,我也讀到一些令我深思的文章,而感我最深的,是與畢加索齊名的大提琴家保敖‧卡薩爾斯為民主而奮鬥的動人一生。
西班牙式的祈望
「六四」後,我頗留意西班牙政局的變化。九十年代初,我寫了《西班牙式的祈望》,希望中國也能像西班牙一樣,能早日和平過渡到一個較民主的國度去。西班牙能在一代的時間實現政改,並不是偶然的。唐‧詰訶德的創造者,塞萬提斯的故鄉,不乏忠誠地維護共和政體的正直人士。畢加索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自西班牙共和國遭踐踏那天起,他就再沒重踏國土。大提琴家保敖‧卡薩爾斯,也告別家鄉,逝世後六年,才歸葬故土。他們倆對民主、自由的敵人的不妥協的態度,恰如屈原流放江南時寫的「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茞幽而獨芳」。這種表現,雖然不是一般人能隨便做得到,卻不能不教我們對他們這些事跡無動於衷。
《鬥牛》與《鳳凰》
八九年初秋,在巴黎《畢加索展覽館》看到《鬥牛的頭》。我聯想到天安門廣場上一輛自行車的殘骸,我寫了《鳳凰》:「……西天有個賽華佗,中文叫作畢加索。當年歐洲有輛自行車,無情的炮火,把它打剩個車把和車座。破爛的零件到他手,左一扭,右一扣,馬上變成一頭,勇猛的、善鬥的公牛」。這片段後收入九九年的《墨淚》。
今春該館舉辦了《畢加索與鬥牛畫展》。因正好是《鬥牛的頭》創作六十周年,我就寫了《傲諤與隨想》這首短詩誌念:「在那危險的一刻,展開他的壁畫戈尼卡,掩護那被鬥的公牛。任管謔笑是個唐‧詰訶(德),忠於信念,執的他,就敢挑戰佛郎哥!」現配上孔修兄的素描,兼作今年的六月卡片。
樂壇祭酒,道義典範
保敖‧卡薩爾斯(Pau Casals 1876 -1973)是「大提琴史冊上最偉大的名字」(當代俄國大提琴家羅斯魯泊維奇九六年語)。卡氏和畢加索分別在視、聽兩條藝術戰線上,抵制佛郎哥政權。他抵制得很徹底,真的作到「具體而微」,感人處較畢加索有過之而無不及。
上世紀初,他每年都去俄國演奏,與當地很多音樂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其中一位是聖彼得堡管弦樂隊的指揮。他這位同業,在十月革命後的悲慘遭遇使他震驚。他就不再到俄國演奏去,以示對那強權的不滿。他在德國是極受歡迎的,自三三年希特拉執政後,他也拒訪他熱愛的巴哈的故鄉。
隻身流亡,義無反顧
三八年是西班牙內戰最危險的時刻。卡薩爾斯在巴塞隆納演出後,得立即逃亡法國,避居距故鄉咫尺之遙的悲雁離山小城帕哈德(Prades)。大戰後,又因盟國支持佛郎哥政權,他就乾脆連音樂也「流放」,拒絕在歐美等地作公開演奏。一言九鼎,直到七三年逝世,他格守這諾言,例如四九年,他謝絕美國的重金聘請。自後三十多年間,例外的演奏,屈指可數。五零年,出於對巴哈的敬仰,他同意在帕哈德參加巴哈逝世二百周年國際音樂會(現在以卡氏命名的音樂節仍每年七、八月間在帕哈德繼續舉辦);五三年,為貧困兒童籌款,他答應在瑞士洛桑電台演奏五分鐘。最引人注目的是六零年在墨西哥演奏他譜寫的《馬槽》(E1 Pessebre)。原詞是與他一起流亡的詩人阿臘威達拉(Joan Alavedra)於西班牙內戰後,據《聖經》故事寫成的。這首聖樂,歌頌和平與博愛。但這次演奏不能算作例外,因為墨西哥一直沒承認佛郎哥政權。
於無聲處聽保敖
卡氏絕不以政治人物自居,僅以音樂家的身份支持正義,然而要逮捕、謀害他的大有人在。有一次,德佔領軍找上門來,要他到柏林去為希特拉演奏。他推說患上了關節炎,連消帶打地把德軍叫他當場演奏的要求也推掉了。說他劍膽琴心,一點也不誇張。他隨機應變,跟日治時代,梅蘭芳留鬍子,程硯秋扛起鋤頭去種地,拒絕登台,有異曲同工之妙。多位美國友人為他的安全,勸他移居美國。他婉拒了。他認為在苦難時刻,應與同胞們共患難。
流亡法國的頭兩年,他寫了幾千封信和名信片給難民營的同胞,安慰他們,鼓勵他們。為難胞籌款,他向國際友人求援,並親自到難民營分發救濟品。戰後他還到過博都難民營。那時候,上文引述的那首小詩《傲諤與隨想》的法譯者,跟她父母也在那個營。事隔半個多世紀,她還記得當時一些情景。
在他拒絕為演奏而演奏的無聲歲月,我們清晰地聽到他的良知心聲。可謂大音希聲,驚雷無形。在那個史無前例的時代狂潮,他盡其所能,獨當一面。我們今天面對的只是個末流政制的一個民主改革,又怎能沒點表示呢?
愛因斯坦等的評價
卡氏雖以音樂聞於世,然亦以敏銳的、全面介入的人道主義者,留名於後。關於第二點,在他生前,已有不少國際知名人士給予高度評價。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稱許他是「甚麼也不能腐蝕的正直人格的典範」。小提琴家梅紐因,讚美他有「一種非暴力的堅毅品德,像草木那樣頑固地抵抗大自然的暴戾,向這充滿小人物和弱小心靈的世界,顯示一個樸質、高尚、正直的人格,和如何重建我們對人性的信心」。評語中,以愛因斯坦的最為深刻、有見地和富啟發性。他說「卡氏很有遠見地看到,世界為那些容忍和鼓勵作壞的人而冒的險,比為那些作壞的人所冒的更大」。這位科學泰斗,給卡氏對醜惡勢力的洞察點了睛。
但開風氣不為師
卡氏知道,若他有任何一點妥協的跡象,一定會被歪曲、渲染、誇大,以分化民主力量。所以他總警戒自己,不要被人家利用在道義上作保。他認為「一個人的才華越高,他對自己的一切行為所負的責任就越大」。細觀他的言行,他是律己嚴,待人寬的。他從沒因同業到他拒絕演奏的地方演奏而批評或指責過他們。例如著名音樂指揮家(Wilhclm Furtwaengler)戰後向他解釋,為何留在德國繼續演奏。卡氏認為無須解釋,並說「我從來沒有,將來也不會譴責任何人。我的原則是,各人按自己良心去做」。我覺得用龔自珍「但聞風氣不為師」那詩句,來形容他的道義境界是蠻恰當的。
民主不存,自由焉附!
卡氏曾說過:「今天我們看到令人驚異的科學成就……但人們很可悲地忘了最基本的東西……現代社會失去了敏感……(那是)如果不公正的事情發生在一個人身上,所有的人都去追問究竟」。他這句話,在科技空前發達的今天,甚能洗拭耳目,喚醒我們對當前一些大國欺凌別的民族的關注。我也很想借他這句話,來回答朋友們對堅持討論和紀念「六四」的質疑。他們目睹近年國內的一些建設成就和物質生活上的改善,因而認為「六四」已成過去。可是我們別忘了當年「六四」的基本要求,是更多的民主、更大的自由。擱置「六四」就叫我們失去卡氏所說的那種「敏感」,將無從糾正時弊。
行文時,又偶然讀到《傅雷家書》。在六二年的一封信,他寫道:「我執真理,卻又時時抱懷疑態度,覺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使我們停滯」。我曾這樣自問:本文的立場,是否跟這位有骨氣的譯作家的態度有抵觸呢?我終以為本文所指的執對象,在層次上和他信的並不一樣,不可同日而語。他所執的是泛指的、概念性的真理,那無礙於他採取懷疑的態度,而「六四」是一個特指的、具體的歷史事件。我們要求的是當局公開這事件的真相,作出公正的處理,肯定它的歷史意義。「六四」也絕不能規限為「眼前的」,相反地,它的時間跨度超越我們這一代。遺忘這個歷史事件的教訓,或在平反事件的要求上動搖,才真的使民主步伐停滯不前。傅雷夫婦的悲慘結局,發生在他這封家書寫後四年。那正是政治真相遭掩飾,法制不受民意和輿論監督的惡果。民主不存,自由焉附!
二○○二年四月寫於巴黎驚弓坡
(原載於二○○二年五月三十日《明報‧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