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傅雷的遺囑

傅雷的遺囑

五七年春，傅雷到北京，聽了毛澤東親自做的報告，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所號召的「整風運動」，寫了七千字長文，並以其為大會發言，要求徹底改變出版制度。有誰料到，那是「引蛇出洞」的「陽謀」呢？結果，經過十次批鬥，前後作了三次檢討，被打為「右派」。受此打擊，在五八年四月底的一天，他對妻子朱梅馥說：「要不是阿敏（傅敏）還太小，還在唸書，我就……」那時，他已萌自殺之意而未能決絕，但八年後，還是逃不脫這悲慘的命運。

六六年，文革已有「山雨欲來」之勢。八月三十日晚，紅衛兵闖進傅家，查抄、辱罵、罰跪、毆打，折磨了傅夫婦三夜四天。他們專打傅的臉，專打傅妻的胸。九月二日晚上，傅寫了一封信給妻的胞兄，交託了十三項身後事，然後夫婦雙雙服毒自殺。這十三項中，有以下的五項：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付現款）。

二、武康大樓六○六號室沈仲章托代修奧米加自動男錶一隻，請交還。

三、六百元存單一紙給周菊娣（傅家保姆），作過渡時期生活費。她……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辜受累。

八、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之飾物，與我們自有的同時被紅衛兵取去沒收，只能以存單三張（共三百七十元）又小額儲蓄三張，作為賠償。

十一、現款53.30元，作為我們的火葬費。

人們都以為，當一個人不堪打擊而決意去自殺時，大多是情緒激動混亂的。你看看上述的五項，是情緒激動混亂打算自殺的人，能夠寫下來的嗎？我們看見的，反而是極其清醒寧靜的心境，並且極其細緻周到地照顧他人的嚴謹態度。有多少人，在生命最後的一刻，能夠這樣啊！

這幾項，都涉及財物的。我曾對好些朋友說過：怎樣處理財物和兩性關係，是最容易見微知著的觀人之處。這是我的經驗的積累。傅在臨死時，竟然對財物處理得如此一絲不苟，由此可見他一生的誠信和操守。

主人死去，保姆要找新工作，會有一段過渡時期，傅也想及去照顧。對他人是何等體恤！他人寄存的飾物，連同自己的，都被搶去了，何須負責呢？但也作出賠償，這是怎樣的責任心！

連火葬費也計算了，真叫人下淚！

自殺本是生命的悲痛無比的句號。但這遺囑，卻是閃光的品格的句號。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