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錢鍾書怎樣選宋詩

錢鍾書怎樣選宋詩

六十年代末在文商夜學院，先師劉茂華曾對我說：打算寫一本《中國選學史》。一直似乎未見這類著作，我覺得很有意思。編輯選集，不但反映出編者的學識和標準，還可窺見時代的風尚。那時，錢的《宋詩選註》已出版。劉師不幸未竟其宏願而辭世，否則，對這本很具特色的選集，必會加以評述。

選宋詩比選唐詩難，因只有《全唐詩》而未有《全宋詩》，以供遴選。錢於五五年至五七年，以兩年時間，獨力完成此書。書中的《序》、詩人短評、註釋，都極精彩。在《序》中，錢提出選詩的標準：一、押韻的文件不選；二、學問的展覽和典故成語的把戲不選；三、大模大樣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選；四、把前人的詞意改頭換面而無增進的舊貨充新不選；五、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勻稱的不選；六、當時傳誦而現在看不出好處的不選。他只說「不選」而沒有說出「選」的標準，以否定去顯示其肯定，避開了政治，用心良苦，但由此亦可見他對詩的看法。

第一、二點，說詩必須有美的價值。第三、四點，說詩要有獨創性。第五點，說詩必須是完美和諧的整體。第六點，說詩要有永恆的魅力。

但政治是避不開的，書出後受到批判，連不選文天祥的《正氣歌》和《過零丁洋》，也成為罪過。錢回憶說：「《宋詩選註》出版了，正碰上國內批判『白專道路』，被選中為樣品，作為『資產階級文學研究』的代表作，引起了一些批判文章。」

在《談藝錄》，錢對陸游的評價頗劣：「有二癡事：好譽兒，好說夢。兒實庸材，夢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復有二官腔：好談匡救之略，心性之學；一則矜誕無當，一則酸腐可厭。」但在《宋詩選註》中，所收八十位詩人的近三百篇作品，陸佔三十一首而最多，評價判然：「愛國情緒飽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也許是遷就政治氣氛而有異罷？

唐詩宋詩的比較又如何呢？《談藝錄》說：「唐詩多以丰神詩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少年才氣發揚，遂為唐體，晚節思慮深沉，乃染宋調」。在《宋詩選註‧序》則進一步說：「有唐詩作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這個好榜樣，宋代詩人就學了乖，會在技巧和語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時有了這個好榜樣，他們也偷起懶來，放縱了模仿和依賴的惰性」。「學唐詩而不像唐詩」，「恰恰就是宋詩的創造性和價值所在」。

二○○二年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