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適夷二三事
讀《新文學史料》季刊○二年第三期,才知道這位老作家、翻譯家,已於○一年四月廿一日逝世,享年九十七。對他一直懷敬意:其一,約半個世紀前,讀高爾基的自傳三部曲,《我的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第二本是他的譯作,覺得是三本中譯筆最好讀的。早期的書,已分多次送了給人,但這本卻至今仍在家中的書堆。其二,他從不避嫌哥哥是個老托派,不疏往來,對托派能有公正的態度,不像一般人視之如蛇蠍,在共產黨是很難得的。
該期季刊有一專輯,刊出樓的書信和友人的追悼文章。其中有十封是致王元化的,雖然一些人名事件,以隱去,或以代號稱之,但了解時事和文壇者,大多可猜出。這些書信中,我覺得有二三事頗可轉述。
八九年六四事件前,友人帶了一份宣言來訪,內容大抵是聲援民運的,徵求聯署。他正要毅然簽名,適巧思想僵化的大女婿在座,竟在客人面前阻止,阻止不了,拂袖而去。自此相約,以後見面不談國是。但又一次,這女婿偏向樓提及魯迅的《記念劉和珍君》,認為魯不應同情學生,這回卻與外母吵起來。樓力求息事寧人,竟被警告:「如果……今日已成東歐,你也拿不到那麼多的養老金了!」樓忍無可忍地說:「我二十入團,是準備砍去腦袋,不是為了今天拿養老金的,你太卑鄙了!」這女婿拍案而起,撇下在發怔的大女兒,衝門而出。
信多封提及鄭老,我猜想是托派元老鄭超麟,兩人私交甚好。一處說托派友人(也許是鄭),在蘇聯解體後分析:證明了托氏一國不能建設社會主義之說,以為其理論勝利了。樓卻認為:崩潰的只是史達林主義,人道的民主的社會主義,儘管還有多少艱難歷程,總要勝利。
從羅蔓‧羅蘭的《莫斯科日記》,談到馮雪峰曾轉告,魯迅讀過紀德的《蘇聯歸來》。瞿秋白被排斥後,寧願在上海冒險閒居,也拒絕赴蘇,可能與魯談過史達林統治下的情況。樓推測,魯迅因此未應邀往蘇養病。
樓想了一個寫回憶錄的方法。寫信給一位朋友談往事,不依編年,只談有意思的人和事,陸續寫,陸續寄,然後轉交另一位女兒保存。不發表,不怕得罪人,毫無顧忌,要寫就寫,把一生所見所聞的資料寫下來,透露人所未知的真相,作為遺產。我真希望能讀到這一本回憶錄。
二○○二年九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