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打油、自挽、悼亡

打油、自挽、悼亡

據云，楊憲益年輕時，貪玩、調皮、愛惡作劇。在《楊憲益與戴乃迭︱︱一同走過》一書中，所刊他自童年直到晚年的照片，從神情姿態，都看不出這樣的性格；只有四十年代與德國朋友合照的一張，半躺在草地上，略有跡象。晚年愛作打油詩，反而有玩世不恭、遊戲人間的味道。其實，這不過是用以掩蓋無限的蒼涼，近似「竹林七賢」。

七六年粉碎四人幫，他寫了一首《狂言》：「興來縱酒發狂言，歷盡風霜鍔未殘。大躍進中易翹尾，桃花源可耕田？老夫不怕重回獄，諸子何憂再變天。好乘東風策群力，匪幫餘孽要全殲。」

八一年寫的《昨天下班時盼大雨未至感賦一首》：「大雨如何總不下，亂雲飛渡費疑猜。從來風派難摸準，莫怪今天氣象臺。」

同年寫的《黃白公雞打架因之想起黃鋼與白樺有〈苦戀〉之爭偶成》：「今歲是雞年，爭鳴豈偶然。黃冠氣剛健，白羽色華鮮。文字難傾國，書生怕變天。熙陽光景好，何事苦糾纏？」

八四年寫的《贈祖光兄》：「整肅聲中早閉門，羨君《右辯》好精神。而今狗肉充羊肉，一半男人是女人。歲暮無聊常醉酒，風寒不耐久蹲坑。明年再闖江湖去，打罷三春打四春。」

九○年寫的《無題》：「母老妻衰畏遠行，劫灰飛盡古今平。莫言天意憐幽草，幸喜人間重晚晴。有酒有煙吾願足，無官無黨一身輕。是非論定他年事，臣腦如何早似冰。」

他曾題贈李輝一首，未有詩題：「年年此日不新鮮，我比耶穌晚一天。恃欲輕言人未老，七三、八四鬼貓嫌。救亡反蔣成虛擲，批鬥坐牢亦等閒。恨不生逢羅馬國，徒教十字架空懸。」「晚一天」，我初以為他在聖誕後的一天出世，查核不確，未知其意。「七三、八四」是老人壽命難過的關。

又曾作自挽聯，也打油味十足：「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而無恥。」自注云：「此是近年來自書挽聯。然近百年過渡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大抵如是，此亦時運使然，不足怪也，故陶詩云：『天運苟如此，且盡杯中物。』」注中的「近百年過渡時期」，未知為何以「過渡」名之。

戴乃迭九九年底去世後，他寫了一首悼亡的七律，託朋友書寫了，掛在客廳，朝夕相對。此詩寫得情切沉痛，毫不打油：「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結髮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

二○○二年七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