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聶紺弩詩的對偶

聶紺弩詩的對偶

他晚年以雜文入舊詩，開出文壇奇花。詩作大部份是七律。律詩的第三四句（頷聯）和第五六句（頸聯），必須對偶，有如整首的脊樑，寫得好，能撐起全詩，特別醒目。聶詩的一些對偶，不但工整，而且以雜文筆法獨闢蹊徑，尖銳深刻，諧趣中有血淚。茲舉例與讀者分享。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挽雪峰（二首）》之一）這兩句刻劃政治運動的批判，極為深刻。「文章」句：指運動中，在報章、雜誌、大會上漫天鋪地的言論，亂扣帽子，亂打棍子，捏造事實，肆意攻擊。「思想」句：指被批判者的自我檢討，三番四次，反反覆覆仍不能過關。「信口雌黃易，錐心坦白難」，可謂高度概括了那情景；「口」、「黃」、「易」與「心」、「白」、「難」，對仗極工極妙。有人評：「錐心」改作「交心」較佳。我不以為然：「錐心」有「錐心泣血」之味，方可道出那苦況困境。

「嵩衡泰華皆○等，庭戶軒窗且豪。」（《九日戲柬邇冬》）「○」即零；「○等」，視之等如無物也。以嵩山、衡山、泰山、華山諸岳，喻某些權威，不把其放在眼內。「庭戶軒窗」，自己的小天地也；「豪」，以阿精神自豪。聶曾說：「阿氣是奴性的變種，當然不是好的東西，但人能以它為精神依靠，從某種情況下活下來，它又是好東西」。以阿剌伯數位和英文字母，寫入舊詩，實破天荒之舉。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懷張惟》）上句：我以為是反語，暗諷在那極左時代，說豪言壯語的人太多了。下句：「皇帝新衣」，典出自安徒生童話，隱刺對領袖的歌頌都是虛假的，但卻沒有一個純真的孩子去揭破。

「酒逢知己千杯少，淚倩封神三眼流。」（《為魯迅先生百歲誕辰而歌（二十二首）》之八之）上句是慣用語。下句：「倩」，借用也；小說《封神演義》中，一些人物有三隻眼；淚太多了，要借用三隻眼來流。那時候，少數親密的朋友見面，互訴遭遇，有流不盡的眼淚。下句和上句的慣用語合成一聯，化腐朽為神奇。

「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馬牛。」（《挽畢高士》）「畢高士」不知何人，未知是否有寓「高士畢」（高士都沒有了）之意。頑固的人帶花崗石頭腦去見上帝，是當年流行語，對其批判實際上與老百姓無關（風馬牛）。以「白死」對「蒼生」，「花崗石」對「風馬牛」，工整而巧妙。

還有一些好例子，下文續談。

二○○二年五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