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他以生命的毀滅敲響了警鐘

他以生命的毀滅敲響了警鐘

──哀悼楊耀聲老師

驚聞噩耗

九月七日晨,游泳畢,到茶餐廳吃早餐。剛吃了一半,腰間的傳呼機抖動起來,按鈕一看,震驚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小的留言熒幕上,顯示着這樣的字句:「張文光:『楊耀聲自殺身亡,請致電聯絡!』」

在電話中,張轉告了得自傳媒的消息。我的眼前出現了楊的謙順、祥和、誠懇和永遠帶着微笑的面孔,不敢想像從高空墜下,這面孔在地面上變成了怎樣的一灘模糊血肉。

震驚漸漸化作哀痛,我哀痛得不願多說話,只想當務之急是照顧遺屬,並提出建議,希望在三天後舉行的教協理事會上,加以討論和作出決定。餘下的早餐,再無法吃下。

張和我都認識楊,我卻稍早一點。二十多年前,楊還在葛量洪教育學院肄業,作為學生會的代表,參與教育團體聯合秘書處的工作,我就在這時候認識他。聯秘處由十三個教育團體聯合組成,羅富國、葛量洪、柏立基三教育學院學生會是其中三個,領導了七三年文憑教師薪酬事件的抗爭,取得勝利。為了購置會所,聯秘處必須註冊為有限公司而轉為法團。最初幾年,來自三個學生會的代表,「左」得正氣凜然、神聖不可侵犯,而又不可理喻,近乎刁蠻。依法律須寫明,該組織設於香港殖民地 (Colony)。他們認為──中國不承認香港是殖民地,一致堅決要求把這字眼刪去,否則,反對註冊。雖經其他各團體和律師再三耐心解釋勸告,但始終「巋然不動」,頑固到底。這事為此被拖誤了三年有多,因須付租金和樓價飆升,損失了近三十萬元,粗略估計,約等於現今的六百萬元。我一和楊接觸,即覺得他不像比他先幾屆的同學,沒有那一股凌人傲物的「左」氣,很可以親近。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已經是很好的。

七九年的第二次中文運動,他很積極投入,是中運聯委會的委員。該次中運的講座、展覽、攤位遊戲,都在葛量洪教育學院舉行。他盡地主之誼,為安排、佈置、招待等,流了不少血汗。畢業後,即到鍾榮光中學任教,從這次悲劇的報道中我才得知他一直沒有轉過校,二十一年如一日,為該校盡心盡力。近十多年來,彼此交往疏遠了,只有在「六四」、「保釣」、「反基準試」等的集會和遊行中才碰見他,匆匆寒暄幾句。他還是以前那樣地謙順、祥和、誠懇、永遠帶着微笑。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雖然已退休九年,但一直仍任三所資助小學的校董會主席,並且兼任其中一間的校監。因此,還有不少接觸同工的機會。一女教師向我訴苦,說她住在新界,每天六時許便返市區上課,要一直在學校,晚上八、九時才離開。學校有十一個行政事務的組織,她參加七個,並且是其中四個的負責人,要開會、寫文件、寫報告、做記錄、聯絡同工……此外吃重的教學工作,她沒有提及了。可憐的楊耀聲擔任了學校行政工作十三項,其中五項是負責人啊!你叫他怎樣吃得消!這幾年,曾與我交談過的教師,毫無例外都訴苦說:被繁重的工作壓得彎了腰,這一口飯真不好吃。很多五十歲以上的老師都萌提早退休之意。

學校幾乎每周都送文件來給我簽署,有時一周兩三次,總是一疊一疊的。我只簽署也覺得有點煩悶,但想到製作這些文件的校長和教師,又豈只是煩悶呢?

在羅范椒芬的慫恿下,過去三年,葛量洪教育學院校友會都曾向政府申請開辦新的資助小學和中學,完全失敗了,卻沒有告訴原因。申請開辦新校是要呈交計劃書的,每次我們都派人去參加怎樣寫計劃書的簡介書。第一次失敗後,借了成功的計劃書來參考,把再呈交的寫得錦上添花,但仍失敗和不告訴原因。其實,校友會已辦學四十年,開辦過五所資助小學,成績都算不錯,而且,全部會員都是專業教師。這樣的經驗和背景,雖屢敗屢戰,還是不明不白地屢戰屢敗。奇怪的是,一些另有背景團體,毫無辦學經驗,為甚麼凡申請都如願以償呢?從申請開辦學校的計劃書,我想到學校裏的計畫書、報告書、考核表格,林林總總,不勝枚舉,何等使人疲於奔命,但實際效益是使人懷疑的。我更因此想到,這是一種只求會寫文章、不求實效的形式主義的作偽文化,這種文化愈演愈烈。楊耀聲過去的生命,被這種文化耗去了多少?這種文化在他被重壓得近於崩潰的生命上,加上的豈只是一根稻草!

是否良策

 

楊兩次當選傑出教師。在校長、同事、同學的口碑中,他不愧是傑出的。但又有誰知道──他為這兩次的傑出,付出了多少代價,最後連自己也付空了呢?一位辦得很好的資助小學的校長,對我說:「我的學校沒有傑出老師選舉。人各有長短,教師也如此。只要你去留心,發現他或她的一兩點長處,真誠地溫馨地去鼓勵兩三句,比選其為傑出教師更起積極的作用。香港從來都沒有『勞動模範』傳統。選舉傑出教師,會令當選者感受很大壓力;更有甚者,會引致惡性競爭,複雜了校內的人際關係。」請大家來想想,這些話有沒有道理?楊從高空跳下,那兩次當選傑出教師,是否也形成了背後一推的助力呢?

教育是極具理想色彩的事業。只有抱着教育理想,才能不辭辛勞,有愛心而又有耐心地去教育下一代,成為一個好老師。假如這個理想幻滅,一個教育工作者豈只是失望?當環境使其感到理想難於實現,真正擁抱過理想的人,其生命力也必然會受到窒息,最後以至虐殺。楊耀聲老師,肯定是具有理想的人。是否曾感到理想難於實現,使其生命力受到窒息,最後以至自行虐殺了呢?

兩座巨山

 

這幾年來的所謂教育改革,實在使擁抱着教育理想的教師感到沮喪。梁錦松接任教育統籌委員會主席不久,即在不公開的場合多次表示――「教協」和「教育署」,是教育改革的兩座大山。前者是以維護教師權益和推動教育改革為宗旨,是全港最強大的職工會;後者是政府部門,執行教育政策的機構。為甚麼竟都忽然變了愚公要移去的大山呢?教育署易辦,經此恫嚇,那些官員們便會貼貼服服,去做那愚公的子子孫孫,一同鋤土搬泥了。至於教協為甚麼是另一座大山,這只能由梁去解釋。楊從當教師的第一天起,便是教協的熱心會員,了解教協的宗旨,信任和支持教協。說教協是教育改革的大山,這是違背他的教育理想而無法信服的吧?

在教育改革的最初諮詢階段,教統會的核心成員程介明,在報章發表題為「教統會終於痛下戰書!」的文章,殺氣騰騰,到底要向誰開仗呢?我曾以「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奉勸,不要在教育界散播戾氣。董建華曾說香港社會充滿戾氣,其實,教育界內的戾氣更甚!一開口,就「終於痛下戰書!」,就是戾氣,這樣的戾氣,是否曾使楊的理想幻滅呢?

死路一條

 

教統會的三頭馬車梁錦松、程介明和戴希立,在一個所謂傳媒工作坊上,表示母語教學是死路一條!這邊,電視廣告和街上海報,還在提倡母語教學;那邊,權威人士又說這是死路一條。到底要聽誰的?我深信楊是衷心支持母語教學的。聽了這是死路一條,感到自己彷彿被指摘帶領着一群學生,在死路上行走。他一定會難堪、惶惑,而且理想受到挫折。

王䓪鳴接任教統會主席不久,即約我會晤,了解情況,聽取意見。我對她說的,也就是作為教師的楊耀聲的悲劇的背景。這悲劇,要從一個宏觀的角度去了解。

首先,我對她說:「樂、善、勇、敢」,當頭的「樂」字,是「樂於學習」。要讓學生「樂於學習」,能夠忽視老師「樂於教學」嗎?假如不讓老師「樂於教學」,如何能使學生「樂於學習」呢?目前的老師們都很不快樂,這不單是因為超負荷的工作量,更因為那些繁重的工作,都是對學生沒有多大實際教育效果的門面工作。假如能夠真正教好學生,老師們怎麼樣地辛勞,都不會有怨言的。

其次,我叫她看看,我在去年《財政預算》辯論的發言。傳媒沒有報道這發言,官員們答辯時也沒有回應。在這發言中,我批評了當前教育決策的思維傾向。一、「否定一切」。回歸前的香港教育,即使有種種不合理,但到底支持了香港經濟起飛,未至於一無是處。否定一切,樣樣都要改,結果愈改愈亂。二、「挑動群眾鬥群眾」。為了推動某項政策,不惜抹黑教師,發動輿論攻擊教師。你不能每年搞一天「敬師日」。其餘的三百六十四天卻使教師感到屈辱。三、「沒有橋或船,就下令渡河」。拍板作了決定,才去想具體方法,見步行步,很多困難都沒有預見,以致推行時錯漏百出。四、「無視教育的特點,盲目引入市場經濟規律」。例如按件計工、顧客至上、增值評價和衡功量值的標準等等,不能照搬到教育事業中來。這種種裏面,有「左」的一套,也有「右」的一套,是「左」和「右」苟合的私生子的思維方法。

本地特點

 

最後,我說:「教育的決策者,不能像一個環遊世界獵奇的旅客,把在各地發現的土特產、古跡紀念品、名勝明信片等等,全都搜購帶回香港來,如法炮製,大量生產,開一間超級市場,叫校長和教師去做售貨員。任何外地的經驗,必須因時制宜,根據本地具體條件特點,看看能否實行。把外地的經驗生吞活剝,是典型的思想上的懶漢,更何況,對這些所謂經驗,只是『一知半解』呢?」

王䓪鳴未有即時反應,卻是留心傾聽。我知道她處於一個為難的境地,要去繼承很多未必完全認同的已作出的決策。

楊耀聲老師,毀滅了自己的可貴青春的生命,這不但是他和他的家人的悲劇,也是全港教師和教育事業的悲劇。正陷於他生前同樣的困境的教育工作者,大抵不少吧?大家亟望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這樣的困境得到改善。他的死,敲響了沉重的警鐘!

願楊耀聲老師安息!願他的遺屬順變節哀!願所有因此事而感到悲痛的人,化悲痛為力量,把教育改革扭向正途,對當前的所謂教育改革來一個徹底的改革!

(原文戴於二OO一年九月十八、十九日《明報》‧世紀版)

 

 

 

 

 

 

 

 

夜聽春雨

《三言堂》的「一言」(之七) 司徒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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