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是恐怖主義者?
去年(OO年)七月八日,《明報‧三言堂》專欄刊出了關於聶政、聶嫈的故事《姊弟情深》(編按:見《悲欣交集》頁八十五)。幾天後,即收到一位讀者來信,批評我歌頌恐怖主義;再稍後,該信改為短文,發表於《明報》的《世紀‧自由談》。其實,我沒有甚麼讚揚,只在文末說了一句:「我對聶嫈,比對聶政有更大的敬意。」因為覺得她是魯迅所說的,敢於撫哭叛徒的弔客。前文《要離刺殺慶忌》,也是一個刺客的故事。因此,對古代的刺客是不是恐怖主義者,不能不說一說我的看法。
抗戰期間,郭沫若寫了幾齣歷史劇,其中之一《棠棣之花》,就是寫聶氏姊弟的;另一齣《筑》,寫高漸離為荊軻復仇而行刺秦始皇。那時,郭並未像晚年那麼為人所鄙屑,但這兩個劇本,一直至今沒有人批評過是歌頌恐怖主義。
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寫了五個刺客:曹沫、專諸、豫讓、聶政和荊軻。全文五千多字,記述荊軻卻佔了五分之三,可謂大唱讚歌。如果說古代刺客是恐怖主義者,他應首屈一指。
恐怖主義,是近代才有而受譴責的名詞。原因是:一、使用暴力,尤其是傷害無辜。二、妨礙理性地解決問題,反而引致以暴易暴的連鎖反應。三、如果針對個別的人,個別的人的存亡並非問題的癥結。四、一般來說,發動輿論、組織群眾、改變制度等,才是正途。我們大抵不能以近代的認識,去要求或評價二千多年前的古人罷?有如不能怪責那時的老人,不知忌吃膽固醇極高的蛋黃。
司馬遷在列傳的結語中說:這五個刺客的俠義行為,或成功或失敗,但其志向意圖都很清楚鮮明,名聲流傳到後世,這難道是虛妄的嗎?完全是肯定的。對古代刺客,要看是受命於好人去殺好人、好人去殺壞人、壞人去殺好人,還是壞人去殺壞人等等。在歷史上留下其名的,有種種,但似乎極少是受命於壞人去殺好人的。這些刺客,大多有一種扶弱拯危、無畏強暴,不怕險阻、為達到目的而置生死於度外的剛烈精神。激發起這種剛強精神的,往往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情操。只要那「知己」不是壞蛋,還是不錯的。
在春秋戰國時代,沒有甚麼國家觀念或民族大義,更沒有現在的民主、自由、人權和法治的認識。只要不是去助紂為虐,能「為知己而死」的「士」的剛烈精神,不該受到譴責罷?評論人物,不能不分時空、不分古今。
二OO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夜聽春雨
《三言堂》的「一言」(之七) 司徒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