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殺君馬者路旁兒」

「殺君馬者路旁兒」

　　這句話，已忘記了在哪裏讀來。那七個字，也可能有個別的誤記；不過，即使如此，無礙其原意。你在策騎疾奔，路邊的旁觀者大聲喝采：「跑得真好！加油！更快些！」你聽了，興奮得失去理智，拚命加鞭狠打，結果把馬累死了。殺死你的馬的，就是那些在路邊大聲喝采的人；假如從馬上重重摔下，可能連你也殺了。

　　魯迅曾寫了一篇《罵殺與捧殺》（《花邊文學》）。那時還沒有所謂「打棍子」，否則，把「罵殺」改為「棒殺」就更貼切了。「棒殺」，是一棍子打死；「捧殺」，是把你吹捧得高高的，然後跌下來摔死。明明的棍子，易擋；使人飄飄然的吹捧卻難防而上當。「殺君馬者路旁兒」，也就是「捧殺」。

　　怎樣才可免於「捧殺」呢？《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既能「自知」，又能「知人」，合起來便是「明智」，「明智」這詞語真好！有了「自知」而又「知人」的「明智」，就不會上當，墮入「捧殺」的陷阱。

　　先說「自知」。譬如：你從未上過戰場，有人卻讚你英明神武得像拿破崙；你手無縛雞之力，有人卻讚你可與荷里非特爭霸；你只勉強文句通順，有人卻讚你會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你稍有「自知之明」，即使不覺得是侮辱，也是諷刺，決不會飄飄然的。

　　再說「知人」。假如你知道，對你說上述的話的人，連拿破崙，荷里非特和諾貝爾文學獎等等有關的，都一無所知，你會把他的話當真的嗎？你倒要去懷疑他的存心和動機。

　　我以為，「自知」比「知人」更重要。對自己也不了解，怎能了解別人呢？本來，不去自欺欺人，每個人都最清楚自己，虛心是要害。「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這是秘書田家英為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詞》加上的一句話。但毛並沒有遵照自己發出的「最高指示」，不虛心而驕傲得不得了，因而就不「自知」又不「知人」；不知道自己並不是「神」，寵幸「四人幫」和欽點華國鋒。這豈只不進步而落後，簡直是災難！

　　「給一個蠢才稱讚，倒不如死在他的手上」，這是我曾多次引用的契訶夫的名句。每當聽到近似「棒殺」或「捧殺」的話時，總想起這句話。「棒殺」，視為反面的鼓勵，引以自勉；「捧殺」，當作希臘神話中誤導航者的歌聲，充耳不聞。

二ＯＯ一年九月八日

夜聽春雨

《三言堂》的「一言」（之七） 司徒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