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附錄:文學與我
附 錄
文學與我
各搦著書一枝筆,頹波難挽挽頹心。
照人膽似秦時月,文字緣同骨肉深。
(集龔自珍句)
「人生七十古來稀」,即使真能僥倖地活得到如此高齡,那長途亦已走了過半了。回顧過往的道路,並非康莊的一段:曾經歷泥濘、荊棘、荒漠、風雪、黑夜;曾感到困頓、迷惘、空虛、悲哀、痛苦、以至絕望。然而,我沒有停下腳步,沒有倒下來,終於仍踏向前去,把那泥濘、荊棘、荒漠、風雪、黑夜,以及那困頓、迷惘、空虛、悲哀、痛苦、以至絕望,都拋在後面。我不是一個強者,不過「文學」一直給我以精神的力量,因而還不至於軟弱而已。我的魂靈藉了它的滋養而有血肉,所以,「文學」──尤其是活的「文學」──之於我,遠遠在乎興趣或愛好之上。「文字緣同骨肉深」。
我生長在一個孩子眾多的貧困的家庭,父親只讀過年半書。眾多的兄弟姊妹已把慈愛分得稀薄,而我又似乎是其中顯得低能的一個,於是更感覺得被冷落的辛酸,沒有甚麼溫暖和快樂。我分明地記得,在讀小學三年級的那一年,父親失業,四個已經入學的孩子中,只能讓兩個讀下去。首先被剔出的是姊姊,因為她是女的;跟便是我,因為我考試的成績總比不上哥哥和弟弟。停學了,同學們找上門來探問,我羞愧得用被子蒙頭在床上哭,不敢和他們見面。一顆弱小的心被損害了,自此不停地隱隱地滲出血水來,這有誰知道,有誰來給它敷療呢?一直當讀到了安徒生的《醜小鴨》時,那創傷才受到了愛撫而癒合。我流出了感激的熱淚,得站立起來和邁開步去的勇氣和信心。
要是只講他在這嚴冬所受的困苦和災難,那麼這故事也就太悲慘了。當太陽又開始溫暖地照大地的時候,他正躺在沼澤的蘆葦。百靈鳥唱起歌來了──這是一個美麗的春天。
……他在這清澈的水上看到了甚麼呢?他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那不再是一隻粗笨的、深灰色的、又醜又令人討厭的鴨子了,──他是一隻天鵝!
只要你是天鵝蛋,就是生在養雞場也沒有甚麼關係。
過去他遭受過那麼多的不幸和苦難,可是現在他感到非常高興了。……他想起他曾經怎樣被人迫害和譏笑過;而現在他卻聽到大家說他是美麗的鳥中最美麗的一隻。紫丁香在他面前把枝子一直垂到水。太陽照得很溫暖,很愉快。他豎起他的羽毛,伸出他細長的頸,從內心發出一個快樂的聲音:
「當我還是一個醜小鴨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幸福!」
──《醜小鴨》
醜小鴨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我卻在這個故事夢見了。雖然,那時候我還不能想像得到,快樂和幸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卻已深信,我將會有一個「美麗的春天」。
「春天」是遙遠的。
母親在戰亂中去世。回來了後母,又多添了弟妹。家除了仍是貧困外,還變得寒冷和陰暗。我得咬緊牙關,去完成學業。午夜夢,常常在記憶中,去找尋亡母曾分給過我的稀薄的慈愛,讓悲哀變得更悲哀,讓自己在極度的悲哀中苦痛得麻木過來,因麻木同時失卻了苦痛的感覺。但麻木一去,到底也還是逃避不了悲哀的苦痛的。我最後能夠從悲哀的苦痛中得到解脫,是由於讀到了魯迅的話:
……我向來的意見,是以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並非完全的不幸,他或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
──《偽自由書‧前記》
我終於完成了中學,而且彷彿經過了磨煉,增長了一些經驗,似乎變得較可勇猛地對待所面臨的。在師範畢業前的兩個月,父親在久病後也死去了,所遺下的只是後母和一大群還未成長的弟妹。我急不及待地成了一家之主,倉皇地挑起父親半途卸下的重擔。我得把弟妹們教養起來,尤其是後母所出的,我不忍讓他們嘗得我所曾嘗過的辛酸。上了一天課,然後去替人補習,然後回家批改學生的作業,在生活和工作的重擔下,被可怕的肺病纏上了。我一邊仍挑重擔,一邊不讓任何人知道,暗暗地治療。靜靜的深夜,往往因過度的疲勞而失眠,街燈透過塵封的窗子映亮了灰白剝落的牆,在那牆上,我看見海明威的老人,在怒海中與鯊群搏鬥。我看見他饑渴了,他力竭了,他的手出血了,他的槳也丟掉了,他夢見了雄獅……。
You can destroy him, but cannot defeat him.
──《老人與海》
你只能毀滅他而不能擊敗他。我願意被毀滅而不願被擊敗。我終於沒有放下過擔子而戰勝了病魔。我沒有被毀滅,病魔卻被擊敗了。
由於童年和少年的經歷,我對學校的孩子們有一種別人不易理解的深刻的感情,尤其是不幸的貧苦的孩子們,願為他們獻出自己所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是常有的,我聽到了種種的冷嘲熱諷;而且,即使本來就沒有「討好」的存心,然而想得到一個「吃力」的機會卻也往往未必能夠。雖然如此,但十六年多以來,一瓢一瓢的冷水,一陣一陣的陰風,始終撲不滅心對孩子們的愛的熱。因為稍一氣餒,眼前即浮現出一個巨人的形象來:
聖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現在他結實的身體像一塊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聖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樹上;松樹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他出發的人,都說他渡不過的。他們長時間的嘲弄他,笑他。隨後,黑夜來了。他們厭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經走得那麼遠,再也聽不見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聽見孩子的平靜的聲音,──他用小手抓巨人額上的一綹頭髮,嘴老喊:「走罷!」──他便走,傴背,眼睛向前面,老望黑洞洞的對岸,峭壁慢慢的顯出白色來了。
早禱的鐘聲突然響了,無數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後面,看不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於到了彼岸。於是他對孩子說:
「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誰呢?」
孩子回答說:
「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
──《約翰‧克利斯朵夫》
我覺得自己也像在逆流中走,雖然還望不見前面有慢慢的顯出白色來的峭壁,更聽不見早禱的鐘聲,但那嘲弄的笑聲似乎愈離愈遠。假如有人要問:「你的『即將來到的日子』是甚麼呢?」我會回答:「它就是孩子們。」
我愛讀周作人、沈從文、哈代、毛姆、德萊塞、傑克倫敦、海明威、莫泊桑、羅曼羅蘭、契訶夫、陀斯妥也夫斯基……,但只把最高的敬意獻給魯迅。在他的十冊《全集》中,我看見了一個高大的、亮光輝的、美麗的、紫色的靈魂,找得一個值得畢生學習的榜樣。
……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吶喊‧自序》
他在年輕時,毅然棄醫執筆,直至死的一刻,數十年如一日,為改變國民的精神而奮鬥,雖歷盡艱苦險阻,未曾稍有動搖,為中國新文學奠下牢固的基石,使千萬人的精神受到他的文字的影響而有所改變。「各搦著書一枝筆,頹波難挽挽頹心」,文學的確是第一要,但並不是每一個文學家都能夠如此,而他卻能夠做到了。他把文學提到最高的地位,而又以自己的實踐把它在這最高地位所須起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是我的切身體會可以證明的,──我的精神曾被文學改變,曾被他改變。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野草‧希望》
在年輕時,做過許許多多的夢,然而都一個一個破滅了。我曾感到絕望,但這一句話卻又把我從那懸崖的邊緣拖回來。曾有過的不能實現的希望,固然是虛妄的;但絕望不是更大的虛妄嗎?與其絕望,毋寧繼續懷或亦未必實現的希望罷!於是,我再做我的夢,舊的夢,還有新的夢。有了夢,我又欣然前往。
前往到哪去呢?
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
──《墳‧寫在墳後面》
一眼就直看到生命的終極,或會有人以為感情未免灰暗;但這決非頹廢,唯其如此,才能最冷靜地從那實有的悲哀的極端反變為積極的曠達,去考慮「從此到那的道路」應怎樣走。他是曾經「徬徨」過的: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彷徨‧題辭》
翁──阿阿。你是從那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
翁──對了。那麼,我可以問你到那去麼?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個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了。我接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野草‧過客》
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
──《南腔北調‧自選集自序》
他終於從「徬徨」中穩定下來,確定了繼續前往的路向。雖然是些很隱晦的話,帶很陰沉的語調,但若去細味,再聯繫到他的處境和他所做了出來的去了解,其中實在跳躍一顆無比頑強熱烈的心。
我沒有甚麼話要說,也沒有甚麼文章要做,但有一種自害的脾氣,是有時不免吶喊幾聲,想給人們去添點熱鬧。譬如一匹疲牛罷,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廢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張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轉磨,也可以的;趙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廣告道:敝店備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養牛乳。我雖然深知道自己是怎麼瘦,又是公的,並沒有乳,然而想到他們為張羅生意起見,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藥,也就不說甚麼了。
──《華蓋集續編‧阿正傳的成因》
現在做人,似乎只能隨時隨手做點有益於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損人之事,又不能,則做些損人利己的事。只有損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對的,如強盜之放火是也。
──《書信‧致曹聚仁之二》
我以我血薦軒轅。
──《集外集‧自題小像》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集外集‧亥年殘冬偶作》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集外集‧自嘲》
倘並非假意而是真心,要「隨時隨手做點有益於人之事」,是決不致「不能」的。我可以隨時隨手做點甚麼有益於人之事呢?雖然我還未得到這樣的福氣,︱︱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但已在一個大的家庭過了十六年多的日子,耗去生命中最可寶貴的一段,與無數的孩子們朝夕相處,而且,在尚餘的歲月也或將如此。為這個大的家和無數的孩子們,是完全能夠隨時隨手做點有益之事的。
自己背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墳‧我們現在怎麼做父親》
「春天」是遙遠的。童年時曾深信自己將會有一個「美麗的春天」,但至今仍未遇上。雖然我還是一直未能想像得到,快樂和幸福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回事,然而卻經歷過因自己的活而使別人得到快樂和幸福時,心充滿了慰安。也許這就是我的快樂和幸福罷!我不再去想念那「美麗的春天」、「遙遠的春天」了。
魯迅的時代已經遠去了,但「照人膽似秦時月」,我還得從他那,從「文學」,︱︱尤其是活的「文學」,汲取精神的力量,使我的魂靈繼續得到滋養而有血肉,而活下去。
遙望前路,茫無邊際,甚麼都無法預計,但有一點是無疑的:終點就是墳;從此到那的道路,必將還須經歷泥濘、荊棘、荒漠、風雪、黑夜,必將還須感到困頓、迷惘、空虛、悲哀、痛苦、以至絕望。然而,我也必將不會停下腳步,不會倒下來,因為有一個得滋養而有血肉的、而活的魂靈。
一九六八年十月
後 記
「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新教育》的編者約稿,而且硬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時間、心緒、能力等等,都不大容許執筆,只得搜出這一篇七年前的習作去敷衍。那時候,在文商讀一年級,是為了應付老師所出的題目︱︱《文學給與我的感受》而作了拿去交卷的。發了回來,得到的評語是:「或直接或間接道出感受,亦切題旨」。對那「亦」字,我想了一想:大抵是被認為不大「切題」罷?於是,這次便把原題腰斬,刪去了它的一半。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
再後記
從執筆此刻去計算,這已是整整三十三年前的舊作。此文曾刊於七六年一月出版的,《新教育》雙月刊第二期。仍存有該期雜誌的人,恐怕已不多。現在,把它附錄在本結集內,用意有二:一、那是我年青時期的一段心路歷程的一個方面的記錄,既可讓讀者從這一個角度,更立體地認識我,亦可讓自己在晚年藉以回首逝去的生命,汲取得繼續「精進」的力量;二、過去沒有保留舊稿的習慣,只有刊印了出來、刻意保留、而又找到的,才能得以重溫,這次作為附錄再刊印一次,可使其較易保留下來和找到。
二○○一年十月
《三言堂》的「一言」(之六)望斷天涯(2002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