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和「夢」
年輕時,頗讀一點新詩。喜愛的有聞一多、艾青、何其芳、田間等;也略讀過卞之琳,或許因其朦朧,與當時的生活、感情、志趣和領悟力有差距,所以不大欣賞。但對那只有四句的《斷章》,短練淺白,很有詩意深意,卻留下了深刻印象。該詩如下:「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很多年後,讀到了余光中的《連環》。這詩顯然是《斷章》的伸延,也很不錯。字句多了,卻反見沒有那麼含蓄,縮小了馳想的空間。該詩如下:「你站在橋頭看落日,/落日卻回顧,/回顧遠樓,/有人在樓頭正念你。//你站在橋頭看明月,/明月卻俯望,/俯望遠樓,/有人在窗口正夢你。」
六月五日,幾乎翻遍全港報章,細讀有關前一晚在維園舉行的燭光悼念集會的種種報道、評論、圖片等等。讀,在思潮的暗湧,猛然記起《斷章》的那四句詩,引發了一連串似有禪意的遐想。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在橋上和在樓上,面對同一的風景,但高度和角度不同,所見當有所差異罷?起碼,在樓上所見的風景中,多了一個在橋上的「你」。在橋上的「你」,會不會回顧仰望,把那樓和樓上看風景的人,也當作眼中的風景呢?他們又有沒有想到,彼此所見的風景的一樣和不一樣呢?
那悲憤的眼淚凝成的點點燭光,是一幅「風景」,我們在這「風景」之中。讀報章,有如正在攀登「風景」中的險峰,回望那橋上和樓上的人,想到彼此所見的一樣和不一樣的「風景」。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別人夢中的你,是否也有那窗外的明月呢?你知道別人的是一個怎樣的夢嗎?
回歸前後,我集龔自珍句得七絕四首。最後一首最後兩句是:「不容明月沉天去,東海潮來月怒明。」這「明月」,比喻愛國民主運動。這是我的「明月」。「裝飾」兩字太纖巧了,我改為「照亮」:「明月照亮了我的窗子,也照亮了別人的夢。」這個「我」字,應該是眾數的。甚麼時候才「東海潮來月怒明」,照亮了所有的窗和夢呢?
卞之琳於去年(○○年)十二月,以九十高齡逝世。他當看見八九年那血染的「風景」,夢中可有那「明月」?
二○○一年六月十日
《三言堂》的「一言」(之六)望斷天涯(2002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