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附錄:艾青,民運與忘卻的底線(文:游順釗)
附錄
艾青,民運與忘卻的底線 游順釗
又是一個六月了。對我來說,一年一度反思的日子又到來了。像「六四」這樣的一個紀念的日子,中國近代史可不少,如「五四」、「九一八」、「一二九」、「七七」等等。可是那些發生在上半世紀的歷史事件,對大部份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不會引起甚麼深思,只停留在知識那個層次。但「六四」卻不同。這個日子,今天的老、中、青、少四輩,也會對它有感性的認識。它的歷史意義,跟目前的中國社會有密切的現實關係。也是基於這個道義上的原則,我要為快要到來的「六四」十一周年紀念,寫點追思反省的文字。這首《六月的年卡》,是今年(二○○○年)五月初為製作紀念卡片而寫的:
我接過他手顫動的筆,
他明淨的眼眸已黯然神去。
肅穆的遺托,無言的寄意;
情懷的追思,文字的紀念,
每年,每年。
我也想通過本文,記述一下書寫這首僅僅四十五個字短詩時的心境和聯想。
「六四」後動人的傳聞不少。這首詩引述的是其中的一個,那天,一個抗議者倒下去前,把他的日記本連同鋼筆,一起遺留給他的同伴。但是我這首詩湊成的過程中,還有兩個小插曲,在時空上都跟這個傳聞沒關連。
兩首詩,一樣的情懷
八○年夏天,艾青先生訪巴黎。我很想趁那個機會把一些舊作向他請教,其中一首《在澳洲司徒瓦特公路的一個晚上》,六五年曾經在香港大學的《學苑》刊登過。這首詩是寫我六二、六三年間,在那條直貫澳洲南北的公路上,一個同車的少年告訴我,當地是怎樣誘殺袋鼠而引起的感觸。當時中國正處於一場大苦難的前夕,故借袋鼠的遭遇,比喻中國人的命運。後來在收入八九年十月出版的《傷破》時,詩題改作《光的圈套》。該詩描述一頭袋鼠,在那失落了太陽、月亮又爬不上來的昏迷的大地上瞭望。那沒有一個指向。處處淒厲、處處荒涼。這個時刻,有人卻在為她安排一條路,一個堂皇的圈套,還叫她放心,不要疑惑,不要發慌,說自己是黑暗的光。她大概沒聽懂當地流傳的一個民諺:不要隨便走到光前。一聲熟悉的槍響。一隻可憐的蠢東西。在光的黑暗,她後悔地親了大地最後一吻。躲在袋待哺的,無知地把母體上那致命的傷口,誤作親娘的乳頭!
現在請看看艾青的《捉蛙者》的一些片段:
在如此黑暗的夜
搖晃了這麼多的火
像在舉行甚麼集會
捉蛙者在殺害善良的生物
火不安地晃動
莊嚴而又恐怖
我在七十年代偶然讀到這首詩。我的跟他的,在比興兩方面都很類似,可我的比他的晚寫了四分之一個世紀。捉青蛙,廣東人稱「照田雞」,是鄉下地方司空慣見的。可我不像艾青先生有一個農村的童年、童真。我沒看見過人家捉青蛙,就算看見過,亦未必能抓得住那個題材。對這種常見而寓意甚深的鄉間景象,要等到四十年代初才有艾青先生的《捉蛙者》,充分表現出詩人的天賦的敏感。而我要到六十年代初,在那個嚴峻的歷史背景下,在離開香港到澳洲浪時,才體驗到那個形象的寓意所在。
難忘的見面
我有幸在艾青先生晚年,跟他有一面之緣。和艾老在巴黎單獨會面那天,是六月十二日。之前我把早年寫的幾首詩,特別是那首《光的圈套》先轉給他。見面時,自我介紹後,首先對他一個鐘頭前在會場上,為我提出的一個問題而跟他的代表團團長劉白羽頂撞,表示有點擔心。他說:「那算不了甚麼。請別掛懷。」事緣劉在他的發言,大談中國作家們在過去幾十年,一直怎樣為維護民主、堅持正義而奮鬥等等。言下之意,這榮耀當然有他的一份。我受不了,質問他在反右、文革那幾個驚心動魄的政治運動中,他心目中的作家究竟有多少個站出來,為蒙冤受害的人們說話?這位在火光前寫過不少報告的戰地記者,還是有他的一手。稍窒停一會,就強作若無其事地舉一些四九年前的例子來搪塞問題,化解我的質問。這時候,坐在他旁邊的艾青先生,對他那不老實的態度不以為然,用大家都能清晰聽到的聲量向他指出,我的問題牽涉的時間不是四九年前,而是四九年後。劉這時就乾脆厚起臉皮,裝作沒聽見,盡顯他的官僚作風,繼續發揮他對四九年前文藝界的評價。
艾老同意我的《光的圈套》和他的《捉蛙者》,題材的處理雖頗有些差別,但旨要上是一致的。因時間關係,艾老對我的舊作沒有提甚麼具體的意見。代表團要離開會場了,他就匆匆地在他帶來的、出版沒多久的《艾青詩選》的內封上簽了名,握握手,就下樓上車去了。我有點激動,呆呆地盯他的背影。當我定定神後,才發覺他送給我的詩冊,還夾他的鋼筆。我趕上去,想把筆還給他,車已開動了。我舉起鋼筆,揚了揚。他從車廂探出頭來,喊了一聲:「那是你的。」
詩題背後的小事故
那不是我的筆。但從一個較高的層次看,筆象徵道義,那就不分你的我的。誰拿得起就得拿,得接過來就接。我自六八年離港赴法後,除了書信以外,很少用中文寫文章,更遑論用毛筆書寫了。有之,可以說是從八九年的「六四」起。當時的心情,並不是像瞿秋白赴俄的旅伴俞頌華說的,「無牛則賴犬耕」。「六四」後一段長時間,以該事件為題,用各種文體書寫的作品有的是。那時候我寫與不寫,差別跟給民運多捐一塊錢少捐一塊錢差不多。但我還是願意寫,盡盡自己一點微力。相反的,在好些民運支持者要淡出的時候,更覺得要堅持寫下去。當前民運,是需要像艾青那種能為理想執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堅持下去的人。
這段話交代了《六月的年卡》的第一個插曲。另一個小插曲,是司徒華兄每年寄送給朋友的年卡,怎樣引發這首詩的詩題。最近幾年,他每年都給我寄一張印有他集句和題寫的賀年卡。很奇怪,今年一直待到二三月還沒接到。開頭以為他忙,沒空設計年卡。後來想到可能是健康問題時,才去信追問。原來是郵遞之誤。他說還寄了一本他的新結集《胸中海嶽》給我,也是石沉大海。書可以馬上再寄,卡片呢,他要找到才能補寄給我。看樣子,五六月才能拜讀了。我就借用了這個郵誤的小事故,作為這首詩的詩題。
燭光,每年此時此刻
其實我這首為「六四」十一周年寫的詩背後的兩個小插曲,還有另一條脈絡可循。華兄對中國文學發生興趣比我早好幾年,也就是他讓我在五十年代時聽到艾青這個名字。那時候,他很喜歡朗誦艾青的長詩《大堰河》。第一次聽華兄朗誦時,我聽不明白詩的頭兩句:「大堰河,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村莊的名字。」我以為大堰河真的是一條河,說她是保姆,只不過是一種比擬的手法。沒想到窮人家,可以窮到連名字都沒有的。行文至此,重讀該詩一遍,又覺當年的第一反應未必無理。可惜錯過了當面請作者本人澄清的機會。但也說不定,會跟我向他提的好些問題一樣,僅以微笑作答。
「六四」發生時,艾老年事已高,大概與民運無關。但在維護人的尊嚴、思考的獨立與自由方面,他的一生與「六四」的精神是一貫的。他在天之靈,當不會怪我把他和民運在詩句融會在一起。
對「六四」的追思,像對敬仰的詩人的懷念,對「已歷時半個世紀有多的珍貴友誼」(司徒華語),是沒有忘卻的底線的。
在快要到來的「六四」十一周年紀念的那個晚上,海外關心民主運動的命運的朋友,將一如過去幾年一樣,盯電視,看看香港燭光晚會有多少人參加。那是一年一度為中國民運探探體溫、把把脈搏的地方。
二○○○年五月十九日‧巴黎
(原載二○○○年六月三日《明報.世紀》版)
後記
巴黎民運負責人蔡崇國兄看到本文後對我說:「八九年絕食以後、戒嚴以前那段時間,廣場上都流傳說艾青坐輪椅來探望學生。但我沒親眼看到他。」我請他代我打聽個究竟,他立即給當年民運核心人物之一,封從德先生掛了個電話,請他審閱資料,看看是否真有此事。封當場很肯定地回答說:「艾青是在五月十七號跟一群作家以私人身份到廣場來的。」我聽後,對艾老的有始有終的正義感深為欽佩。
又五十年代香港一個學生團體的舞蹈組負責人歐陽榮生兄到訪,本文使他想起當年艾青為俄國巴蕾舞家烏蘭諾娃寫的短詩《小夜曲》。半世紀後,海外聚首一堂,他還能一字不漏地朗誦起來:
像雲一樣柔軟,
像風一樣輕,
比月亮更明亮,
比夜更寧靜︱︱
人體在太空游行;
不是天上的仙女,
卻是人間的女神,
比夢更美,
比幻想更動人──
是勞動創造的結晶。
二○○○年九月二十二日
《三言堂》的「一言」(之五)悲欣交集(2001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