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重讀《劍匣》
重讀《劍匣》
這是聞一多的一首長詩。寫《明報‧三言堂》專欄五月一日見報的《「把記憶抱緊」》(編按:見前文)時,因要引錄《祈禱》,翻了一翻《聞一多詩集》,順便也重讀了《劍匣》。
以普通文字,去轉述一首詩,很難保留原來的文采和詩意,但我也姑且一試,將其概略寫出來:
一名蓋世驍將,隱居到絕島上,駐紮敗退的心兵,養好戰創,忘卻仇敵。他撿拾各種珍寶,修葺劍匣。雕、鏤、磨,以每齣的夢作藍本,構成光怪陸離的圖畫,鑲在劍匣上。象牙、墨玉、金絲、瑪瑙、琥珀、翡翠、藍璫玉、紫石英……,拼出了太乙、荷花、白雲、篆、維納司、梵像、在竹筏上彈單絃古瑟的瞎人……。春草綠了,蟋蟀叫了,他不停一壁工作,一壁唱歌,還把歌聲的律呂,製成盤龍、對鳳、天馬、芝草、玉蓮、蝴蝶的花邊;再刻上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大功告成了!抽出寶劍,吻去和以熱淚洗去劍上的、傷疤、血痕、罪孽的遺,又薰上龍涎香,然後讓寶劍睡在那劍匣。展玩劍匣,他抖顫、哭泣、嫣笑,肺臟忘了呼吸,血液忘了流駛,昏死在劍匣的光彩。他用自製的劍匣自殺了!
最初讀到這首長詩,已是在近半個世紀之前了。那時候,很年輕,被瑰麗的字句、橫空出世的想像、浪漫蒂克的詩意,征服了。但有一點疑惑:這唯美詩人,願意死於藝術的光彩,這與他最終為民主獻身而犧牲,是和諧的嗎?
這次重讀,也許人生已踏入倒數的最後階段,不但解開了上述的疑惑,還有其他的感觸。聞沒有隱居絕島,而是在群眾運動中,寶劍折斷了,以自己最後的鮮血灑在劍匣上,完成了最壯美的藝術品,把整個生命塑造出一件最壯美的藝術品。這比《劍匣》的壯美更壯美,同是壯美!
我的心兵不會言敗,沒有須忘卻的仇敵;曾有的戰創,早像魯迅所說,像一匹猛獸似的,走進密林,獨自舐乾血,癒合了傷口。假如在手上剩下可數的日子,或會騰出一些空暇和寧靜,我會做點甚麼呢?我沒有可撿拾的珍寶,只有寫過的背面空白的零散的稿紙。把它們黏成一大幅,以拙樸的白描,在那空白的一面,繪出破碎了的夢、還在做的夢、舊夢新夢的喜怒哀樂,「及身而散」。
二○○○年五月廿八日
《三言堂》的「一言」(之五)悲欣交集(2001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