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山父的故事
山父的故事
周作人對他的《八十自壽詩》其中一句︱︱「劇憐獨腳思山父」,作了這樣的說明:
山父是日本傳說中的一種山中鬼怪。一隻眼睛,單腳,能知道人心在想甚麼。冬天的一日,一個箍桶匠在室外工作,忽然看見山父站在面前,大驚,心想:這不是山父嗎?山父立即知道,說:你在想,這不是山父嗎?箍桶匠又想:牠能知道我心的事,那很糟!山父又立即知道,照樣說了出來。箍桶匠驚慌得不知所措,手拿用來箍桶的竹片,因而脫手,彈出打在山父的臉上。這次,反使山父大吃一驚了,怎麼心沒有想過的事,也會幹了出來呢?人這東西真危險,留在這說不定要吃虧的,於是慌忙逃回山中去。
箋注者云:周同情山父的逃離人世,這只有飽經憂患的世故老人才能理解,由此可見其晚年是極其苦悶的。他是讀書人,所以用這種隱曲的言語來抒發內心的苦悶。
此詩作於六四年三月,極左浪潮一步一步急漲。六六年,文革狂飆橫掃一切,八月,周被紅衛兵抄家毒打。翌年五月,解手時猝然病發,無人發覺下溘然長逝。此詩寫於他所謂「壽則多辱」的最後歲月,苦悶自不待言。但箋注者所說的「同情山父的逃離人世」,我則不大了了,更未知確否。
周是否以山父的故事,來寓意人心叵測呢?我對這故事的興趣,在此詩之上。由此對人心叵測的種種,很想了一想。
「叵測」有兩種。其一是滿腹野心、機關、陰謀、詭計。但外表行動卻不動聲色,不露痕,一旦施展出來,很是可怕,叫人大感意外。但這一種,顯然與箍桶匠脫手彈出竹片,打在山父臉上,並非類似。
其二是「神經刀」。一些人的言行舉止,全是未經大腦似的,極具偶發性、突發性,反乎常規而不可想像。他自己也沒有想過,別人也就更猜不了。由於未經大腦,當然沒有考慮過後果。那後果負面者居多,雖然未似前一種的「叵測」那麼可怕,但卻往往很可厭。
其實,這後一種的「叵測」,也不是完全不可測的。這是一種潛意識的突然爆發,是內的品質、性格、思想、作風等等,在適逢其會時的難以自禁的暴露。留心其過去,也能有預感的。
二○○○年四月十三日
《三言堂》的「一言」(之五)悲欣交集(2001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