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想起了孔乙己
想起了孔乙己
六十年代初,我在朋友家,遇上這位詩人。他約五十多歲,大抵那時我年輕,便覺得他已是一位老人。個子矮矮,神態頹乏,穿一套陳舊、骯髒、滿是皺紋的西裝,沒有結領帶。拿一個重甸甸的包袱,也許那包袱是一塊白布,顯得比他的西裝更陳舊、骯髒、更多皺紋。
他坐定了,喝過茶,打開包袱,面全是舊書。揀出三本,介紹說:這是某英國作家的童話集,已絕版多時,未有中譯本。隨說了價錢,並聲明假如是賣給別人,要貴得多。朋友是個兒童文學工作者,默默地選了一本,付了錢。
他的神態沒有那麼頹乏了,侃侃而談:幾天前,他在舊書攤找到,一本談如何訓練推銷員的日文書,拿去向一位出產飲品的廠商兜售,賣了很好的價錢。他又說:包袱有一本《拿破崙兵法》,其中的一條說,在未打仗之前,要先預計打敗了怎樣辦,正打算向某政界名人推銷。很多年後,我在紐約買到這書的英譯本,翻看了,卻沒有發現內有這樣的內容。
朋友問:近來有甚麼新作?他簡直像變了另一個人,放出明亮懾人的目光,說:有的!有的!接背出一首不長不短的新詩。我聽,覺得的確頗有詩意,至今還記得,其中的一句有「七寶樓台」這樣的詞語。朋友笑了起來,問:發表了沒有?他答:副刊已不大登詩作了,而且按行計稿費,稿費很少,索性留自己欣賞和背給朋友們欣賞。「寶刀只賣給識貨的!」他自豪地說。
他告辭後,朋友向我作了簡略的介紹:他年青時留日,精通日文英文。失戀後,變得頹廢了。那女子的名字有一個「霞」字,他便以「慕霞」的諧音作筆名,去寫詩。寫詩不能養活自己,便去翻譯。但多次收了出版社預支的稿費,到時卻交不出稿來,漸漸這生計也斷了。於是,他轉行去販賣舊書。在舊書攤以很便宜的價錢,搜購得英、日文版的舊書,再以高價向適合的對象兜售。他就靠此生活。住一間很小的房間,睡木板,沒有腳,全是用舊書承托。我知道了他的筆名,才知道原來他是當時略有名氣的詩人。
已是近四十年了。這麼長的時間,他的影子不時在我腦海中浮沉。每當浮現時,不知怎的,我總想起了魯迅筆下的孔乙己。
二○○○年三月廿三日
《三言堂》的「一言」(之五)悲欣交集(2001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