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韓信
溫哥華讀者來信,與我討論九九年十二月廿一日《明報‧三言堂》專欄的《張良和韓信的下場》。我因此翻了一翻《史記‧淮陰侯列傳》,覺得還有一些可再談的。
韓信寒微時,到處寄食,不受歡迎。他在亭長家吃了幾個月閒飯,亭長妻子厭惡他,提早做飯,在室吃了。韓回來,沒有飯吃,一怒離去而不再回。看來,他不是一個忍得住的人。但他又為甚麼甘受胯下之辱呢?
衣錦榮歸,他找到了那位侮辱過他的屠戶少年,委用為中尉,說:「當他侮辱我的時候,難道我不能殺死他嗎?殺他沒有意思,我忍一時之辱而有了今天的功業。」韓能放眼未來。他還找到那個亭長,贈以百錢,說:「你是小人,為德不卒。」當然,他報答了那漂母,贈以黃金千斤。看來,他不是胸襟狹隘、睚毗必報的人;雖不甚謙厚,但不至「厚黑」。
司馬遷評論他,說:「我到淮陰,淮陰人對我說,韓信還是平民百姓時,已有大志而與眾不同。母親死了,貧得無以為葬,但他卻到處找尋又高又寬敞的墓地,讓墓旁可安置萬戶人家。我到那墓地看過,果然如此。倘若他能夠謙恭退讓,不誇耀功勞,不自恃才能,那就好了。:::天下已經安定,反而謀反,誅滅宗族,不也是罪該的嗎?」從墓地,可知他名利心特重,自信必有一日大富大貴。至於他謀反,歷來不少論者,都認為是冤案。論據如下:
一、謀士蒯通,曾游說韓自立為王,與劉邦、項羽三分天下。那時正是好時機,但韓拒絕了。
二、項羽敗亡後,有人打小報告說韓謀反。劉邦南巡雲夢,召見韓。韓早得到風聲,但自信無罪而前往,當場被擒。後被赦,由楚王貶為淮陰侯。要是想造反,當時便發難,為何還去送死。
三、韓的罪名,是與陳豨共謀叛逆。但《史記》說他們密談時屏退左右,實無人證。
四、司馬遷在評論中說:「天下已集,乃謀叛逆。」是含蓄的曲筆,意思是:如要叛逆,早已做了,為何要待大勢已定之時呢?司馬遷活在漢朝,不敢直筆為韓翻案而已。
「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這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中,反覆出現的一個規律,直至剛過去的二十世紀,也尚如此。大抵只在民主政制下,這個規律才會消失。
二○○○年一月五日
《三言堂》的「一言」(之四)去尚纏綿(2000年7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