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答《墓碣文》問
答《墓碣文》問
我在夢中作夢。在夢中的夢,我面對一座荒墳,讀墓碑上的文字。啊!那不正是魯迅的《野草‧墓碣文》嗎?
正惶惑間,墓深處發出一個沉鬱的聲音,帶回響,彷彿來自空谷,然而,卻聽得很清楚。
「你曾否『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我沉思了好一會。回首往事,歷歷在目。然後,平靜地回答說:「我曾於中寒之際,狂熱起來,發出浩歌;我曾於深淵,看見天上,那有時是月暗星稀的夜空,有時是萬里無雲的碧空,有時是太陽撒滿金光的晴空。我曾於無所有的一切眼中,看見希望,這希望使我繼續浩歌狂熱。」
那彷彿來自空谷的聲音,又問:「你是否『游魂』,並『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你曾否『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
我還是那麼平靜,回答說:「我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並非游魂。不過,對某些事,的確會糾纏有如口有毒牙的長蛇,執有如冤鬼的不散的游魂。我毫不絕對地完全地平和,會嚙要嚙的人,但不隨便去嚙;我也自嚙其身,藉此磨利牙齒,好去嚙要嚙的人。任何動物,都會終以殞顛的,不相信和預計到,既不唯物,也不辯證。」
那聲音似乎有點惱怒了,繼續問:「『抉心自食,欲知其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你曾這樣地嘗試過嗎?」
我覺得那惱怒有點可笑,答道:「既然『自嚙其身』,當然也曾『抉心自食』。酷烈的創痛難免。我的心並未陳舊,徐徐食之,可知本味;由此,更生出更強健的心來。」
那聲音沒有叫我離開,那死屍也沒有像魯迅所寫的,在墓中坐起來,繼續問:「你『成塵』時,會『微笑』嗎?」我微笑答:「你不是現在就看見了我的微笑嗎?」
那聲音緊接問:「你會不會寫你的《墓碣文》?」我說:「答你的話,就是我的《墓碣文》。」
夢中的夢和夢,都一同醒了。我好像剛「抉心自食」了一回,在深淵,看見那月暗星稀的夜空。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
《三言堂》的「一言」(之四)去尚纏綿(2000年7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