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難堪的小事
新春某夜,與朋友到西貢道的一家食肆吃晚飯。大堂的一大半,用屏風隔開了,一個「愛國」新界社團正在舉行春茗。我們坐在大堂另一小半的散座,不時聽到擴音器播出的聲音:致詞、祝酒、卡拉OK歌唱……。聽着,頗覺熱鬧。
我到廁所去,通道須穿過正在春茗的會場。朋友說:我陪你去!我知道他的好意,答道:不必了,這裏不是維園的城市論壇。
穿過會場時,好幾個不認識的人,親切地和我打招呼,叫我「華叔」。一位年輕人,還離開座位,走來和我握手,祝我「身壯力健,萬事如意」。我很感激和安慰。
宴會接近尾聲了。擴音器傳來粗獷的聲音,但很容易分辨出,是兩人在一唱一和地說:「我們來唱『愛國愛港』的歌曲,凡是『愛國愛港』的人,都應該會唱這兩首歌!」我有點納罕:是甚麼歌呢?「第一首是《歌唱祖國》,第二首是《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不會唱的,就不是『愛國愛港』!可以上台來唱,不上台的就在座位一齊唱。」我的納罕,變了愕然。
這兩首歌,我略知一二。第一首在五十年代極為流行,回歸前後又熱了一陣:「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嘹亮……」。我猜測,是更早流行的蘇聯歌曲《祖國進行曲》的仿作:「我們祖國多麼遼闊廣大,她有無數田野和森林。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呼吸。……」其實,那抄出的後一句,大有語病。在牢獄裏,只行動不自由,呼吸還可自由的,難道竟按人限量配給空氣?
第二首,是文革時流行的毛語錄歌曲之一,原句出自《為人民服務》:「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同共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想:這歌曲,現在不大有人會唱了罷?
那兩個粗獷的聲音,有點力竭聲嘶了,在一次又一次地呼籲,看來反應並不熱烈,甚至有點冷淡。最後,這兩個粗獷的聲音,只好唱兩腳戲。不知甚麼緣故,兩首都唱不完,第二首更只唱了開頭的一句。是不是他們也忘記了怎樣唱呢?或是發覺「曲高和寡」,自動腰斬了呢?
我感到,他們和其他在座的人都會難堪的:大家一下子都變得不怎麼「愛國愛港」了!假如都不難堪,我卻更難堪:都麻木了!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二日
胸中海嶽
《三言堂》的「一言」(之三) 司徒華
P9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