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附錄:樓上的人(陶傑)
附 錄
樓上的人(陶傑)
聖誕前探望他的時候,氣色尚好,論中國的前景,一股剛誠之氣,讓人感到他血猶赤,心仍熱。我與他談到許多往事,我告訴他,去過他的家鄉,看見綠色的田野、絢麗的落日,與夕陽中矗立的許多碉樓。我告訴他,我代他登臨了抗戰末期他氏族的十六位子弟死守抗敵的一座炮樓,在牆上,我在殘留的血上按下了掌印,向一個英雄的姓氏致敬。
司徒華先生是嶺南的一腔血氣、香江的一條脊樑、中國珠江海岸外的一點燭光。在病房裡,我告訴他我曾經是他主編的《兒童報》的小讀者,最喜歡看每期封底六張漫畫一連戲的孫悟空和豬八戒的故事。他笑了,告訴我那個漫畫故事是他的構思。總算來得及向他奉獻這一點小小的敬意,我感到很幸福。
他是教育家,民國走過來的一位正直的人。他不追求名利,終身不娶,從羅伯斯庇爾到胡志明,這是天意選擇要改變世界的人物。那天他說到少年時住在油麻地的唐樓,幾兄弟擠在一張床,他的憶述猶帶著黃谷柳的《蝦球傳》裡半海淒迷的燈火,以及舒巷城詩句裡的一地赤貧的嗟傷。司徒華先生的一生,就是香港故事的一頁長卷,他是很特別的一位人物,燃燒生命,奉獻群德,最初是為了教育,然後是為了他熱愛的中國,他為你和我、為香港每一個市民的尊嚴和權利而力爭,他的要求本是如此的卑微──他所吶喊的,只是為了中國好,為了那一點點的正義和公平,但他的身影越來越龐大,從一個小學教師,他手持一點燭光孤身上路,漸漸聚了時代的能量和呼聲。
因有說不完的掌故和軼聞,他的晚膳時間到了,臨別的時候我答應再來,但走下醫院的小山崗,我不知道能否如願。開平的日落,維港的煙波,我想起一位悲劇人物的詩句:「欄干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他摘取頭一句成為他的書名,以誌心境。日暮人遠,孤城樓高處,欄干已無人,他下樓去了,手上的燭光化成天邊的一顆幽明的藍星。
司徒華先生即使在生,也是一位古人,他的擇善固執、千金一諾、對誠信和善良的信仰,令他不太像現世的中國人。
他相信道德、勇氣、謀略,認為在一個荒謬的亂世,缺一不可。他的道德來自他的職業操守,勇氣來自抗戰和貧窮過來的憂患,而謀略──一些人叫做政治智慧,來自他早年和共產黨有往來。他把共黨的一套和組織力,最終用於與共產黨對抗,這套絕門秘技,在香港沒有幾人懂得,司徒華是香港的一位奇人。
他早年對政治熱衷,是因為理想。在司徒華身上,可以了解當年為甚麼那麼多人奔赴延安。司徒華一身兼備瞿秋白、周恩來、潘漢年三種人格,浪漫而忠厚,大勇而富魅力,然後是對人性軟弱和陰暗面的了解。
其人、其事、其字,幾十年來,許多人指司徒先生「偏激」。但是當他離去,罵過他「偏激」的,方知道自己的平庸;罵過他「頑固」的,方識自己的懦弱;不滿他「霸道」的,始了解自己的鄉愿。他只不過對人世間的事有許多鮮明的看法,但在一個以全無觀點為穩重的社會,司徒先生的稜角每被視為異端。
明乎此,即可冷眼對今日據說是「不分黨派立場」,包括特首,對司徒氏身後的讚頌了。如果今日捧他的政敵是真心,那麼在他生前對他的詆譭即是謊言;如果他生前罵他「反華反共」是真話,今日對他的「肯定」即是虛偽。司徒華先生對此洞若觀火,他對中國政治的污穢和卑劣知之甚深,他的逝世,演變為「哭司徒」的某種「香港情懷」,以他黑白分明的性格,對於混雜其中的一些哀悼,他不會希罕,且嗤之以鼻,這是香港進入一個沒有司徒華的政治世代時,許多人不會有的睿智和頓悟,他的身影遠去了,一天絢爛的文采,在香港這片狹小的地平線上,他生前孤獨而不寂寞,死後卻是一個雖有許多隨眾,卻又是絕後的人。
(原載於二○一一年一月四、五日《蘋果日報》副刊名采版)
《三言堂》的「一言」(之二十)竦聽荒雞(2011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