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李煜的杯酒
談詞,不能不談李煜(南唐後主)。他的詞的確寫得很好,但說實話,我卻不喜歡。為甚麼呢?因為他是個「好聲色,不恤政事」的亡國之君,即使成為降虜,念念不忘仍只是失去的往日的帝皇奢華。這樣的感情,難引起我的共鳴。但他的作品,為甚麼又能夠傳誦呢?
猶記得,約六十年前,抗日戰爭結束不久,一部電影講述戰亂中和戰後的悲歡離合,叫做《一江春水向東流》,哄動一時。這片名出自李煜的《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電影與該詞的內容,實在是風牛馬。因為句子寫得很形象,人們只不過借他的杯酒,來澆自己的塊壘而已,那感情是不相關的。這樣的句子還不少,例如: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相見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浪淘沙令》)「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相見歡》)「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浪淘沙》)等等。
現在,拿他的一首《破陣子》,來作具體分析:「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只作簡略註釋。首兩句,是指李煜在位年數(三十八年)和統治的國土。霄漢:天上。煙蘿:像薄紗的煙霞。這兩句,指他昔日宮內的美景。沈腰潘鬢:沈約的腰瘦了, 潘岳的髮白了,以喻自己。辭廟:辭別太廟去做俘虜,太廟是供奉先祖神位的地方。
請看看,從在位開始,北方的宋趙已虎視眈眈,他仍醉生夢死,不思振作(幾曾識干戈)。亡了國,做了俘虜,念念不忘的,只是往日的「鳳閣龍樓」和「玉樹枝」,心裡卻沒有先祖遺下的家國山河。只關心自己受到折磨而消瘦髮白了,有沒有想到被拋棄的老百姓的生活呢?辭別太廟了,他只記得曾豢養的教坊和寵愛的宮娥,對傳下家國山河給他的先祖,卻沒有感到羞愧後悔。
一個這樣的人,作品寫得怎樣好,我也不會喜歡,不會用來澆我的塊壘。
二○○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三言堂》的「一言」(之十六)青山不老(2008年7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