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的「金剛怒目」
朱光潛說:「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魯迅反駁:「陶潛正因為並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至九)》)
上述的引文稍長,因為段末的勇士的例子,實在深刻精彩,不捨得略去。
這樣去評價陶潛,並非始自魯迅,南宋朱熹在《清邃閣論詩》,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語言出來。」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有「舟中讀陶詩三首」,也說「莫信詩人竟平淡」。
為讓讀者了解陶的「金剛怒目」的一面,特把提及的兩詩全首,抄錄於下,以供欣賞。
《讀〈山海經〉其十》:「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精」:炎帝女淹死東海,化鳥名精衛,銜木石要把海填平。「刑天」:亦作形天,與天帝鬥,頭被砍,仍以乳為目、臍為口,持干(盾)和戚(斧)抗爭不懈。「同物」兩句:精衛刑天同是人,化作了異物仍無慮不悔。「徒設」兩句:「晨」即辰,徒然懷有昔日雄心,但實現的好時光,豈可等待得到?
《咏荊軻》:「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髮指危冠,猛氣衝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篇幅所限,不註釋了。
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