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附錄:我所認識的彭定康

捨命陪君子

《三言堂》的「一言」

司徒華

附錄:我所認識的彭定康

「人一走,茶就涼。」在此彭定康將走未走之際,我端出的,不是一杯已經涼了的茶,而是一碗不熱、不凍、微暖的涼茶——濃黑的有苦澀味的「王老吉」。他到任伊始,即在旺角街頭喝過一碗,有始有終,在這快要離開的時候,再喝一碗,相信也不會介意的罷?這一碗「王老吉」,如果其他人不嫌其苦澀,也歡迎來喝一口的,它有消暑、散熱、去濕的輕微的藥效。

九二年初,英倫宣布,不久即將任滿的衞奕信,不再續任。很明顯,他是被「炒」的。誰來接任呢?當時忖測紛紜,莫衷一是,但誰也想不到,接任者是彭定康。

不久,英國舉行大選。在民意調查中,保守黨遠遠落後於工黨。彭定康是當時保守黨的主席,領導整個選戰,竟力挽狂瀾,使保守黨在劣勢中取得勝利,繼續執政五年。有誰想得到,領導保守黨在選戰中取得勝利的彭定康,在自己的選區,竟然落敗了?

試想一想,如果他沒有落選,論功行賞,必然會成為內閣的重要一員,他還會被委任為港督去接替衞奕信嗎?

歷史有其必然,也有其異數。英倫要改變對中和在港政策,於是衞奕信被「炒」,這是歷史的必然;彭定康落選,被委任來港,接替衞奕信,這是歷史的異數。假如彭定康不是落選,誰將會是這末代港督呢?我不知道。來港的不是彭,這五年的香港歷史會不會改寫呢?我認為不會,因為歷史仍有其必然的。

九二年十月,彭定康發表其到任後的第一個《施政報告》,提出了轟動一時的「政改方案」。

一位不很熟的專欄作者,約我吃晚飯,問我:衞奕信為甚麼被炒?彭的「政改方案」,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藥?

我猜想他是在扮演着蔣幹的角色,但卻沒有藉此巧施「連環計」,很坦率地說出我的看法。

有時,人變換了,政策也因而變換;有時,因為政策變換了,執行政策的人,也就不能不變換。彭接替衞,是後者而不是前者。看來,英的對中和在港政策,將會變換。彭是保守黨的頂級人馬,是馬卓安的親密戰友,是執行新政策的最強人選。英變換政策的原因有二:一、是汲取了《中英聯合聲明》簽訂以來的經驗教訓,一味忍讓將不是出路;二、是「六四事件」中,港人的政治覺醒和民主訴求都有極大的提高,英不能對此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最近,周南再沒有罵彭定康為「千古罪人」,認為他不是「罪魁」,而是英改變了政策。這到底是後知後覺,還是為了配合回歸而緩和矛盾的權宜的策略呢?

兩次在海外的估計

第一次,是九二年的暑假,我剛在洛杉磯。透過當地記者的採訪,我才知道,到任後不久的彭定康,將會重組行政局。當時,有一些人是兼任行政、立法兩局的議員的。記者詢問:改組後,是否仍有兼任兩局的議員,以作為兩局溝通的橋樑?

我的估計是:九一年有了直選後,政黨政治急劇發展,為了政府不致捲入政黨政治的紛爭,行政局不宜再有政黨背景的成員;要剔除這樣的成員,兩局必須徹底分家。此後,兩局的溝通,可另闢渠道,例如司級官員與立法局議員的接觸。但有一難題,就是當時兼任立法局議員的行政局議員任期未滿,賴着不走,彭也很麻煩。

結果是鄧蓮如立了一大功,帶頭並建議全體行政局議員辭職,由彭再行委任。她為彭解決了這個難題。有人自以為聰明,主動辭去了被委任的立法局議員,以為以此可逼使彭再委任其為行政局議員,但卻「賠了夫人又折兵」,變成兩局皆空,因而對彭深惡痛絕。

第二次,是九三年的復活節假期,我剛巧在三藩市。我也是在海外聽到消息的:中英重開關於政制的談判。在柏克萊的加州大學講演,我就以《中英新的政制談判會否有結果》為題。

「淝水之戰」的覆轍

我的結論是否定的。我認為:中英雙方不是勢均力敵的平衡的談判對手,中方已佔盡上風,得勢不饒人,必會步步進逼;決不會有尺寸之讓。至於英方,只能作些微的讓步,假如作較大的退讓,就會變成了「淝水之戰」的秦王苻堅,兵敗如山倒,一潰千里,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連最後幾年的管治也維持不了。在「淝水之戰」中,秦王苻堅本擁有強勢,尚且如此,處於劣勢的英方,就更不堪設想了。彭定康有足夠的政治智慧,決不會重蹈「淝水之戰」的覆轍而出現「肥彭之戰」。因此,談判是一定不會有結果的。

其後,彭曾對其「政改方案」,作過些微的讓步修訂,卻被中方完全拒絕。十七輪的談判,毫無結果而破裂。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彭定康提出「政改方案」,被指為「三違反」,被罵為「千古罪人」。這是他與中方交惡的起點和最重要原因,也是中方撕毀在《基本法》附件中所曾承諾的「直通車」的藉口。假如彭不提出「政改方案」,按照中方的意見去進行九四/九五年的三級選舉,「直通車」是不是就不會被毁呢?是的。那麼,中方的意見又是怎樣的呢?十七輪毫無結果的中英政制談判,未有透露過中方的意見。但是,我們看看現在特首辦所提的,關於修改選舉法的方案,就可知道其八九,因為這顯然是已得到中方的首肯。

「直通車」為何被毁?

立法會:直選是多議席單票制,或比例代表制(據聞後者似看高一線);選舉委員會由八百人組成,雖然人數倍增,但與產生特首和臨立會的推選委員會一樣,將會有一個很安全的控制系數;新九組將改為類似舊廿一組,由工商界佔盡優勢的組別取代;舊廿一組,縮減投票人數,還原九一年的方法。

兩個市政局和區議會:增加四分之一的委任議席。

這樣的選舉法下,民主派(包括民主黨、前線和獨立民主人士);最多只能取得十至十五席,不多於立法會六十席的四分之一。假如九五年就採取這樣的選舉制度,結果也會是如此的。這樣的一個有着很安全的控制系數的立法局,當然就可以「直通」了。增加了委任議席,既已達到了控制的目的,兩個市政局和區議會的其他現任議員,不是就可以「直通」了嗎?

所以,有沒有「直通車」,要看這「直通車」有沒有很安全的控制系數。我相信,彭定康是看透這一點的,這樣的「直通車」不要也罷。正如他在他最後的《施政報告》中,引用傑克‧倫敦的信條所說:「寧化飛灰,不作浮塵。寧投熊熊烈火,光盡而滅;不伴寂寂朽木,默然同腐。寧為耀目流星,迸發萬丈光芒;不羨永恆星體;悠悠沉睡終古。」所以,他的「政改方案」和由此而產生的立法局,即使只有兩年的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答問記錄可作教本

在香港一百五十多年的殖民地歷史中,彭定康是唯一的每月到立法局舉行答問大會、接受質詢的總督,可謂空前絕後。假如把未來的特首,等同歷史上的總督,是否也是「絕後」的呢?我們等着瞧罷!

答問,是對政治人物相當嚴峻的政治智慧、質素、技巧的考驗。彭定康,在這方面是一個罕見的高手。假如有人,把他歷次答問大會的記錄,結集出版,應該是從政者很好的教本。

他的回答,充滿智慧、機鋒處處、分寸恰好,時而果斷時而寬容、富有文采和幽默感。儘管你不同意其內容,也難於不折服。

六月十九日,舉行了他最後的一次答問大會,記[憶猶新,就拿出其中的兩個例子來說說。

何承天問:試用兩句簡單的話,來評價香港百多年的殖民地歷史。他答道:這是一個驚人的中國人的成功故事;這是一個具有英國特色的成功故事。這樣的評價,不但概括和符合事實;而且,一方面照顧了中國人的民族感情,另一方面又維護了英國人的尊嚴。

梁智鴻問:假如他五年前當上英國首相,他會為香港做些甚麼?他答道:我會委任自己做港督。這樣回答,不但幽默,四兩撥千斤;而且暗示了,他是最佳的港督人選,他是對自己這五年來的工作感到自豪的。

求證「病鳥」

他曾用「病鸚鵡」,去形容發表某種言論的人。不久後,在某次答問大會上,我問他:鸚鵡是鳥,病鸚鵡就是病鳥。在中國文學名著《水滸傳》中,魯智深常說:「口中淡出鳥來。」你知道這句話中的「鳥」字,是甚麼意思嗎?

他不懂中文,更沒有讀過《水滸傳》,當然不會知道魯智深所說的「鳥」字是甚麼東西。他很靈敏察覺到,其中必有古怪,於是答道:在英語中,「鳥」字也有很多含意,有時是不雅的。

事隔一年有多,五月十六日,民主黨在鯉魚門設「最後的晚餐」,向他告別。在席間,他對我說,在我提出上述的問題後,他回去向下屬查詢,終於知道了魯智深的「鳥」的真正含意。他和我相視大笑。即使是這麼小的問題,他也求知心切而不輕易放過,而且記着,有機會便去交代。

九四年六月十八日,我在立法局提出譴責他的動議,並獲得通過。翌日,就是答問大會。我很遲才舉手,輪到我發問時,答問時間已滿,主席黃宏發說:因時間所限,不能讓你問了。彭特意請求黃把時間延長,容許我問最後的問題。他大抵以為我會就譴責動議獲得通過而發問的,不管他是否想藉此反擊,但總算有量度。誰知我問的,竟是坪石邨改裝電梯的事。這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一問,引起哄堂大笑,其中也有他響亮的笑聲。

贈以「千古醉人」題字

民主黨同人,叫我寫一幅字,作為禮物,在「最後的晚餐」告別宴上,送給彭定康。

於是,我寫了一張小橫幅,上有「千古醉人」四個大字。

席間,我向他展示了這張小橫幅後,透過馬丁的翻譯,解釋這四個字的含意。

我首先說:「千古醉人」的「醉」字,與「千古罪人」的「罪」字,雖然音近,但卻是不同的字,字義也大異。

我接着說:「千古」的含意很多,可以解作「永恆的」,或「歷史的」,或「過去了的」,甚至是「死掉了」。

我再解釋:「醉人」的含意也很多,可以解作「喝醉了的人」,或「使人陶醉」,或「使人麻醉」,甚至是「糊糊塗塗的人」。

我最後說:「千古醉人」這四個字,他可以用我的各個解釋,去作自由組合,找出他自己喜歡的含意。

他聽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席間,謝永齡拿出民主黨十九位立法局議員的肖像卡通,請他簽名。他能清楚分辨出卡通中的每一個人。他欣然揮筆,還不假思索,在每張上題了說話,這些說話,對每一位民主黨的立法局議員,都是帶有針對性的。

可惜我已經不能全記得他所題的說話了。我想,假如能將這十九張肖像,連同他的題字,刊登出來,一定會受到很多讀者的歡迎。

畢加索的藍色時代

彭定康不似他的前任尤德和衞奕信,能聽講普通話,而我的英文又太蹩腳,所以,五年來,我始終未曾與他作過直接的對話。即使是民主黨的代表與他會晤,我也只參加過一次,聽而不講。彼此見面,握握手,寒暄一兩句便算了。

在他發表了最後的《施政報告》的晚上,他和我同上無線電視的辯論直播節目。因為有即時傳譯,而且坐在一起,這是我唯一的與他有較近距離的交談。

主持人要我對他的《施政報告》評分。我說:對畢加索的作品,是很難評分的,有人連看也看不懂,有人卻推崇備至。他立即答道:假如他是畢加索的話,這《施政報告》是畢加索藍色時代的作品。這反映出他不但有急才和幽默感,而且頗為淵博。

節目結束後,我對他說:這《施政報告》最後所用的傑克‧倫敦的信條,在原文中是有主語「我」的,但在中文譯本中卻隱去了這主語。「在我看來,香港

一直在生活中實踐作家傑克‧倫敦的信條。」與這句話對應,隱去了主語,就比原文更為恰當。他說:他不知道,中文譯本是怎樣的。

董橋對彭的評價

董橋先生,在他的專欄《英華沉浮錄》中,曾對彭定康作過這樣的評價:

「彭定康是西方典型的政客,冷酷果斷,信心十足,能言善辯,而且博覽羣書,文史修養深厚,順口引經據典,永遠不在人家面前流露絲毫的猶疑神情,明明是空泛的內容都會包裝成燦爛的言詞。」

對這樣的評價,我基本上是同意的。但只補充一點,以五年來的表現看,他還算是一個有原則的政客,儘管你不同意他的原則。

別了,彭定康先生!祝你的一家和那兩頭小狗:健康和快樂!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九及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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